正如抱月樓上那些人曾經説過的一樣,京都已經太平了一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為範閒被放逐到江南整整一年。
而隨着範閒的返京,平靜的京都再也無法保持表現上的平靜,一方面是他這個人恰好堵在諸般勢力的對沖點上,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做事的風格和所謂詩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這慶國裏大部分權貴的風格都要厲狠太多。
山谷裏的狙殺,京都夜裏的刺殺,某些人悄無聲息的死亡,某些官員大受屈辱的入獄,一椿一椿,讓京都權貴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範閒的力量和決心,讓他們想明白了,小范大人在江南春光明媚地養了一年,並沒有讓他的心性變得温柔太多。
範閒回京,震驚之事接連發生。
最近的一椿事情,便是北齊朝廷腆着臉湊將過來,很無恥地表示了對範閒的愛意,異常噁心地批評南慶朝廷沒有把小范大人的安全保護好!
滿京皆荒唐,皆憤火。
換成另一種表述來説,這是慶國內政,什麼時候輪到你這些北齊的腐儒來吱聲兒?可是北齊人就是吱了聲兒,還吱的格外大聲。
範閒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雖説聰明的人們並不相信他與北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結,因為北齊的這手段太幼稚,可是…慶國的權貴百姓們心頭還是有些不舒服,相當的不舒服,投往範府的眼光有些複雜。
這件事情的風波還沒有平息,只不過是兩日之後的大年初一,整個京都又因為另一件和範府有關的事情,變得惶恐了起來。
…
天上根本一絲亮光都沒有。
範閒坐在馬車上,揉着有些發澀的雙眼,心裏想着,祭祖用得着這麼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一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將,範思轍和林婉兒瓜分了全家人的財產之後,牌局方終,可是一家子人就馬上上了馬車,出府而去。
一路都有範氏大族別房裏的馬車匯到了一處,雖然各房裏都平靜着,可是這麼長的車隊,陣勢確實顯得有些大。
範閒心裏有些隱隱興奮與緊張,他是頭一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應該在五更。因為去年範府祭祖時,自己與婉兒是呆在圓中,隱約記得應該是下午才對。
他看了一眼身邊沉沉睡着的思轍,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在自己的馬車上,想來慶國沒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來搜索思轍這個欽犯。
想到今天自己終於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一直浮現在臉上,無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親入宮是怎樣和皇帝談判的,但到最後,很明顯那位皇帝老子無奈點了頭,太后也保持了沉默。
説來也是,既然你皇室不能給自己一個名份,難道還想讓自己一輩子都沒個靠得住的姓氏?
範閒冷笑着,其實他能猜到父親與皇帝談判的結局皇帝封自己澹泊公,在他看來已經給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勢,皇帝也確實需要範閒明確一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幾個兒子爭家產的買賣搞的更加複雜監察院的削權是遠遠不夠的,範閒要想一直在權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從皇子們的隊伍裏搶先把自己摘出去。
車隊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等城門甫開,便在兵士們熟視無睹的目光裏駛了出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終於進入了範閒曾經來過的那個田莊,範氏的祖業。
三十幾輛馬車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場壩上,早有田莊裏的人們前來接應着,年年如此,都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提供給女眷們暫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來,柳氏婉兒思思,還有其他幾房裏的長輩婦人都被接到了院子裏歇息。
如今的範族族長,户部尚書範建站在宗族祠堂的台階下,身上穿着三色交雜的正服,平靜看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心裏卻湧起了一股温暖和快意地感覺。
自己替陛下養了個兒子,終於養成了自己的兒子,這算不算是人生當中最成功的一日?
範族各房裏的頭面人物都已經下了馬車,依着輩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們拿眼偷望着首位的族長,各自心裏有着複雜的情緒,想三十年前,範族就已經是京中大族之一,而範建這一房只是偏房弱門,如果不是出了那一位老祖宗,抱大瞭如今的皇帝與靖王,範建今時今日又如何能成為族長?
只是範建成為族長之後,對族中的人員約束極嚴,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無人敢不服,更何況如今範府裏又多了位叫範閒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寧香點了起來,祭物已經準備好了,常侍祠堂宗廟裏的那位僧侶恭敬地鋪開一排氈毯,緩緩將祠堂的大門拉開。
吱的一聲,黑木所做的大門拉開,內裏一陣寒風湧出,似乎是範氏的祖先們正冷漠地注視着後代。
範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時眾人身後的一輛馬車打開了車門,穿着一身布衣的範閒沉穩地走了車來,順着石階下父親的手勢,緩緩在兩隊男丁中間,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氣氛本來是一片肅穆,那些範族的男丁們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唯恐驚動了祖先們的先靈,然而,當他們看到了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子時,依然忍不住瞪大了驚恐意外的雙眼,張大了嘴,發出了無數聲驚歎。
而排在最後方,那些約摸十幾歲的少年郎們,看見範閒後,更是嚇的不輕,這是當年在抱月樓外被範閒砸斷了腿,在範府中被柳氏打爛了屁股的可憐小霸王們。
範閒也來祭祖!這些範族的小霸王們嚇得雙腿直抖。
…
範閒平穩地往前走着,漸漸要接近祠堂的石階,然後看見石階下,父親似乎正在與幾位老者低聲爭執着什麼,那幾位老者,範閒平素裏也是見過的,知道是範族裏德高望重的長輩,有一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爺…
那位範族裏輩份最高的伯爺滿臉憂色,對範建輕聲説道:“亦德…此舉不妥。”
範建微笑着,説道:“二伯,有什麼不妥?”
那位伯爺眼中滿是驚恐,壓低聲音説道:“這孩子…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難道要他當着族長的面説,你兒子又不是你親生的?可他依然驚恐,身前身後的那些範族長輩們也驚恐不定,他們都沒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這麼大陣仗來,完全是因為府上悄悄把範閒帶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説了起來,雖不敢當着範尚書的面明言,可是都隱約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只是聲音不敢太大,怕驚動了祠堂裏的祖先們。
眾人心頭不服,心想又不是我范家的子孫,憑什麼來祭祖?而他們更害怕的是,這範閒是龍子龍孫,今兒歸了范家,太后和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然而範閒沒有給這些長輩們開辯論會的機會,已經走到了父親的身前,先是給諸位長輩極恭敬地行了禮,然後便站到了父親的身邊。
範建微笑着,指了指隊列中的某一個位置,説道:“你的位置在那裏。”
見族長不聽,沒有人再敢表示反對,因為範族裏的這些長輩們,其實更害怕範閒身上所帶着的那種味道。
…
“祖有功,宗有德。”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內外白煙繚繞,器物上陳,男丁們依次叩拜,在一聲起伏一聲落的吟唱裏,範氏宗族的祭祖平穩的進行着,只是人們總是忍不住會偷偷看範閒幾眼。
範閒已經在祠堂裏跪過,拜過,磕過,此時又站到了一旁,看着漫天的紙花,遠處山頭上的積雪,有些發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終於可以記錄在範氏的族譜上,一時間內心深多了一抹光亮的顏色。
範思轍在馬車上對着祠堂所在的方向磕頭,他不方便下車。
範閒站在馬車旁,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一世,在北齊西山的山洞裏,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認可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而今日在範氏的祠堂前,終於再次確認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自己的生命,終於打上了揮之不去的烙印,與這個世界緊密地連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晨光早至,田莊裏的白霧與祠堂裏的煙霧混作一塊,再也分不開了
當範閒站在範族祠堂外的馬車旁喟嘆時,幾乎在同一瞬間,跨越半個慶國的疆土,江南蘇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的莊園之一里,那個修葺的比範族祠堂還要高大威嚴的祠堂外,夏棲飛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無聲哭泣。
不,應該説是如今明家的七少爺,明青城,在祖宗們的牌位前顫抖着,讓淚水沖洗着自己的臉。
明家當代家主明青達,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望着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離家出走的七弟。
明蘭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着這位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臉上保持着平靜,內心深處卻是充滿了挫敗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蘇州府放了出來,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與夏棲飛綁在了一起,處處與明家做對,毫無疑問,那次未隧的暗殺事件,讓這位明四爺對於明家家主已經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況很困難,用來流通的銀兩太少,只好向外伸手,雖説如今招商錢莊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可是如果行東路和海上的生意沒有太大的好轉,再繼續借銀子,這…就會有太大問題,而且家族內部,如今又多了另一個勢力,姨***兒子們自然站在了明四爺的身邊。
想到此節,明蘭石便很痛恨遠在京都的那位欽差大人,如今的局勢,都是那人一手造就,包括夏棲飛今日入祠堂祭祖,認祖歸宗,也是當年達成協議裏的一環。
明蘭石不清楚父親為什麼會答應範閒這個要求。
…
夏棲飛抹去臉上的淚痕,跪在地上,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説道:“父親,母親…那個老妖婆已經死了,兒子終於回來了。”
他自幼被明家趕出家門,無數次死裏逃生,哪怕後來成為江南水寨的統領,也只是想着有一日能夠憑藉血火武力復仇,但他自己卻只能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的他,已經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統領,更是不為人知的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監司,他已經是夏明記的大東家,負責內庫貨物行北齊路的行銷,而此時…他又獲得了明家七少爺的身份,將來明家龐大的家產總有他的一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的。
當然,夏棲飛心裏明白,就算日後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范大人的。自己眼下所獲得的一切,都是小范大人雙手贈予,夏棲飛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是一個知道分寸,並沒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復仇,能回到明家,那一切都好。
早已沒有當年狠勁兒的明四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安慰説道:“七弟,只要回來了就好。”
“謝謝四哥。”夏棲飛站起身來,對着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説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達微微一笑,走近了幾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説道:“七弟,時日還長,今天就不留你用飯了。”
這是範閒離開江南前,強力逼明青達所應承下來的事情,今日他既然已經做到了,對明老七自然沒有太多好臉色。
夏棲飛冷笑一聲,知道明青達話語裏隱着的意思。江南,明家,現如今已經分成了兩片,而至於將來誰執牛首,終究還是要看京都裏,宮裏鬥爭的輸贏。
明青達這一年裏一直隱忍,用盡一切手段,拖延着範閒鐵血手段,為的就是爭取時間,等待着京都裏的反撲,而他相信,已經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棲飛的想法與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着小范大人全盤勝利的那一天,他從來不相信,小范大人會失敗。
…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門,夏棲飛看了一眼圓子裏面色各異的族中子弟們,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想來這些族中子弟,沒有幾個人真把自己當七爺看吧。
明四爺一直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説道:“雖説我們這邊已經有三個人了,可他畢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他的。”
“生意上我們不要管。”夏棲飛的眼角殘留着淚痕,他平靜説道:“圓子裏的護衞能摻多少人就摻多少人,我會派人盯着,如果大勢定後,他還想苟延殘喘,就不要怪我們下重手。”
明四爺吃了一驚,皺眉説道:“可不要胡來,全江南都盯着明圓,就算是小范大人也不敢做這等事情。”
夏棲飛怔了怔,沒有再説什麼,嚮明圓外走去。
圓外馬車旁,斷了一臂的蘇嫵媚正等着他,她看着夏棲飛臉上殘留的痕跡,知道他今日定然受了極大的情感激盪,強壓激動説道:“恭喜大當家。”
“嗯?”夏棲飛笑了笑。
“恭喜表哥。”蘇嫵媚温和笑道:“恭喜明七爺。”
大年初一,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一面喝茶,一面與葉靈兒下着圍棋,忽聽得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雖説他如今在京都裏的勢力都被範閒拔的一乾二淨,但正如在抱月樓裏説過的那樣,他根本不着什麼急,因為這些都只是枝節問題,範閒一日動不了自己這個皇根兒,日後總是要輪到範閒着急的。
管事叩門而入,也顧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急惶湊到二皇子耳邊,將才聽到的那個驚天消息説了出去。
二皇子的臉色馬上變了,兩根手指拈着的那顆黑色啞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發出了噗的一聲苦悶聲響。
管事出去後,葉靈兒笑着問道:“又出了什麼事?”
在這位未滿二十的年輕皇妃看來,自己的夫婿被自己師傅打的越慘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會那把龍椅的事情。
範閒在京都打老虎,葉靈兒在王府裏偷着樂,此時看着夫婿臉色有些震驚,以為師傅又在出手做什麼事情,所以並不擔心,反而有種看好戲的衝動。
二皇子許久後才緩解了心中的震驚,看着妻子愕然説道:“範閒他…今日祭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