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第三日的前一日這不是廢話,因為第三日婉兒就要回京,範閒習慣於讓自己的妻子家人遠離一應污穢事,所以他把時間定在第二日。這一日風和麗,積雪漸融,天河大街上濕漉漉的,存有積雪的街畔流水石池,終於流動了起來,帶着雪團與枯葉,往着低窪處行去。
京都內外四向諸個城門由十三城門司負責安全禁衞,這十三城門司直屬宮中調拔,不要説京都守備無法探手進去,便是樞密院的軍方大老們也不會在明面上做出太多動作。每逢入夜,京都城門便會關閉,在慶國的歷史中,除了那幾次血火紛飛的政變,以及幾次大天災與邊疆動亂使者來報,再也沒有夜間開啓的先例。
監察院的老院長陳萍萍大人是例外,他住在京外的陳圓,而陛下給了這位院長大人特權,可以夜間入京。
但只有這一個特例,除了陳萍萍,沒有人可以身無皇命在深夜裏出入京都,只是在範閒執掌監察院後,這個特例又多了一人。
所以哪怕京都守備元台大營發現了燕慎獨的屍身,逐級上報,終於報到了知曉燕慎獨真正身份的那級將領…大營裏的將領震驚惶恐之下,依然沒有辦法通知京都裏的大人們。
京都守備統領秦恆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這個消息。
然後回京述職的徵北大都督燕小乙,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的親生兒子,昨天夜裏被人暗殺於大營之中。
…
燕小乙坐在牀邊,兩隻腳張的極開,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騎馬所養成的習慣,他的雙眼有些漠然地看着跪在門前的信使,微微偏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爺。”牀上的兩名姬妾強抑着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掙扎着起身,為燕大都督穿好衣裳,打水漱洗。
在這一切的過程之中,燕小乙都保持着一種冷漠的平靜,在熱水盆裏搓揉着的雙手沒有一絲顫抖。
他自幼精力過人,從軍後更是夜夜無女不歡,家中姬侍無數,便是這京都的宅子裏沒有正妻,卻還留了五名姬妾侍侯自己,昨天夜裏風雨之下,這兩名姬妾有些承受不住了。
燕小乙偏頭看了身旁的姬妾一眼,往常他習慣了暗中驕傲於自己的體力精力,可今日心中卻有些異樣,對這些嬌媚的婦人們感到了一絲厭憎。
女人,他有很多個,但兒子,他只有一個。
他平靜地站起身來,在腰上繫好黑金玉腰帶,披上擋雪的大氅,行出門去。門外早有親兵與京都守備滿臉驚懼的將領們等候着。
看着自己心腹抱着的那把長弓與那筒羽箭,燕小乙在馬旁有些失神,縱是如此,自聞訊直到此時,他依然面色平靜,微黑之中帶着堅毅之色的面龐沒有一絲異樣。
馬蹄聲漸離燕府,府內兩名美姬慘死於牀,鮮血浸染了整道翠幔。
…
在親兵們的護衞之下,燕大都督出了城門,來到不遠的元台大營帳內,面色漠然,根本不看前來安撫自己的大營將領一眼,便是急匆匆趕來的秦恆,也被他視而不見。
他直接入了中軍帳。
燕慎獨的屍身就擺在帳中,沒有人敢動這具屍體,因為大家都在等着燕大都督親自來看一下。
燕小乙站在兒子的屍體面前,許久沒有説話,只是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許久之後,他目光微垂,伸手將兒子已然僵直的手掌扳開。
死人的手掌握的極緊,燕小乙扳的很用力,生生將自己兒子的手指扳斷了兩根。他從兒子的掌心裏取出一樣東西,然後舉至眼前,細細地察看。
帳外的天光透了進來,從那塊玉佩上輕輕一折,射入燕小乙的眼中,讓他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他認識這塊玉佩,玉佩上有一柄小劍,另一面刻着幾個文字,所以他的心寒冷了起來,旋即又燃燒了起來。
中軍帳中其餘的將領卻不知道這塊玉佩代表着什麼,秦恆嘆息了一聲,上前安撫了幾句,同時表達了秦家對於此事的由衷歉意,一位大都督的兒子在自家控制的大營內被人暗殺,無論如何,秦家都要負上極大的責任。
燕小乙微微點頭,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緩緩説道:“小侯爺無需多言。”
秦恆默然,片刻後説道:“請大都督節哀。”
燕小乙的臉上並沒有哀色,他讓元台大營的正將帶着自己來到了兒子曾經住過的營帳,他單人進去,在那個營帳裏停留了許久。
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等着他,不敢去打擾他。
在營帳內與兒子的氣息進行了最後一次交談,燕小乙從營帳後方那個破洞裏走了出來,面色木然,看着雪地上的那幾大灘被風颳的有些散了的血漬,一言不發。
再次回到中軍帳中,燕小乙看着兒子的屍體,低了低頭,忽然伸手,握住兒子屍體心窩上插着的那根箭,微微用力一拔。
噗哧一聲,箭枝離開屍體,落入燕小乙的手中,他將這枝箭親手插入親兵揹着的箭筒之中,然後轉身對秦恆説道:“燒了吧。”
馬蹄聲再起,離開了元台大營,往京都駛去。就算他的兒子被人刺殺了,可身為朝廷重將,燕小乙依然要留在京都,這便是權力帶來的不便。
寒風撲面。
徵北軍的親兵們臉上全是悲痛與憤怒之色,他們在慶國的北疆與北齊人對抗數年,自認有功於國,但沒有想到,居然京都裏有人會敢來暗殺大都督的公子!
燕小乙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對着親隨冷漠説道:“不是四顧劍,那個殺手流了血,九品。”
那個玉佩説明了殺手的來路,燕慎獨的實力與那人付出的代價説明了那人的水準。親隨在他身邊騎着馬,説道:“葉重離京之後,京都九品明面上只有數人,如今都督與小范大人回京,便又多了兩人,只是隱在暗中應該還有些,比如監察院。”
毫無疑問,燕小乙回京後首當其衝的便是監察院一系的勢力,尤其是那日在樞密院之前,範閒向他揮動的馬鞭,更是讓這種隱在暗處的對抗變成了即將暴發的衝突。
所以燕慎獨的死,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範閒。
“不是範閒。”燕小乙冷漠説道:“但一定與範閒有關。”
城門便在眼前,那名負箭親隨擔憂地看了大都督一眼,心想如果真與那位小范大人有關,大都督會怎麼做?難道就在京都裏,一箭射殺了陛下的私生子?
燕小乙微微眯眼,沒有説什麼,只是咳了兩聲,然後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一絲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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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刺殺並沒有宣揚開來,一來是燕小乙兒子在京都守備的消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二是時間太短,就連監察院本部也沒有獲得相關的細節。慶國朝廷的文官武官本就分屬兩個系統,自然也沒有多少朝中大臣知曉此事。
今日是小朝會,宮門口的大臣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山頭,只是東宮太子與二殿下之間已經緩和了許多,所以那兩派文官站的並不太遠。
而户部尚書範建卻是在和門下中書那兩位大學士低聲説着什麼,在這三人的周圍,沒有人靠近。
一聲鞭響,宮門緩緩打開,禁軍統領大皇子面色平靜地走了出來,對當頭的幾位老大人行了一禮,眾人趕緊還禮。自從一年多前,陛下讓大皇子負責宮闈綱禁之後,整座皇宮的防衞果然是固若金湯,而這位大皇子也是位勤勉之人,每有朝會之期,便會親自當值,絲毫不因為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而有所差池。
因其故,這些上朝的大臣們都大皇子都有一絲敬懼之感。
大臣們魚貫而入,上朝與慶國皇帝討論這天下的八卦去了,宮門口頓時又安靜了下來,宮前廣場上的積雪早已被清掃乾淨,露出下方的濕濕青石,被掃走的雪在廣場那邊壟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堆,如矮城一般。
一輛馬車從那道長長的雪堆後行了過來,車身馬身車伕盡是一水兒的黑色,守宮門的禁軍以及門內的侍衞馬上知曉了馬車中人的身份,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與興奮。
大皇子手按寶劍親迎了上去,將馬車上那個行動還有些不便的年輕官員扶了下來,二人一路輕聲説着什麼,一路進了宮。
宮門內外的兵士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是小意用餘光看着這一幕,直到大皇子與那年輕官員的身影消失在了皇宮之中,眾人才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小聲議論起來。
“看見沒有?都説大殿下與他關係好,看來果然不是假的。”
“這有什麼稀奇,本來就是兄弟。”
“兄弟?”有人冷笑道:“不記得一年前範提司是怎麼收拾二殿下的?”
“噤聲!”
雖然慶國民風開放,少有因言治罪的事情,但是在這煌煌宮門口,卻大肆談論皇族的八卦,不能不説,這些曾經跟隨大皇子西伐胡蠻,後又歸入禁軍站崗放哨的軍人們確實膽子大到了極點。
兩位小太監像看神仙一樣看着這些禁軍。
“那就是傳説中的小范大人啊?”一位侍衞明顯是入宮不久,臉上帶着興奮之色説道:“果然如傳説中一樣,生的如天神一般俊朗,只是氣色似乎不怎麼好。”
“廢話!前些日子才被暗殺了一次,受了那麼重的傷,怎麼可能好的起來…説來也奇怪,小范大人的傷好的也真快,居然現在就能下地行走,怎麼這麼急着來土朝呢?”
“不要忘了,小范大人可是我大慶國最年輕的九品高手!”
“不過説到狙殺…”
所有的人頓時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太可怕,最好還是少議論一些。
範閒與大皇子在宮中行走着,並不知道後面這些人在議論什麼,不過大皇子也不免好奇,為什麼他的傷還沒怎麼好,就急着進宮。
“怎麼這麼着急進宮?最近宮裏有些亂,為調查你被狙殺的事情,都有些緊張。”
範閒笑着説道:“忘了?請柬我記得給王府送過去了,應該是大公主親自接的…晚上在抱月樓我請客,有請客的氣力,卻不趕緊入宮述職,我怕陛下會打我的屁股。”
“你應該稱大皇妃,或者叫嫂子都行,怎麼還叫大公主?”
“免了,大皇妃聽着彆扭,總想起葉靈兒那丫頭,嫂子這稱謂更不成…我可不想被太常寺正卿當面唾罵,我姓範,你可姓李。”範閒這話説的有些狂放了,至少身為臣子和大殿下説話,顯得有些沒規矩。
大皇子知道他心思,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肅然説道:“那件事情你知道了嗎?”
“什麼事?”範閒微微皺眉。
“燕小乙的兒子,昨天夜裏被人刺殺。”大皇子盯着範閒的眼睛,似乎是想從他的眼神中判斷這次刺殺與他有沒有關係。
範閒挑挑眉頭,懶得刻意扮出吃驚的模樣,説道:“死便死了,反正又不是我的人,你不要猜了,這事兒和我沒關係。”
大皇子看着他搖搖頭:“不管與你有沒有關係,只怕這件事情都會記在你的頭上。”
“記便記罷。”範閒温和笑道:“我這一世的仇人不少,也不在乎多那麼一個兩個。”
“那個人可是…燕小乙。”大皇子加重語氣提醒道。
範閒沒有應什麼,只是心裏想着,身邊這位大殿下在軍方果然有些實力,此時只怕城門剛開,他居然就能知道在元台大營裏發生的故事。
大皇子見他不理會,皺眉説道:“這件事情只怕不是這麼好善了的,想想,在京都左近的守備師大營中,居然被刺客混了進去…事情一旦曝光,誰也別想有好日子過,這事兒…做的也太放肆了。”
範閒聽出了他話裏隱的意思,忍不住冷笑了起來,説道:“元台大營?前些日子還有人敢搬了軍方的守城弩在山谷裏謀殺欽差大臣…究竟誰放肆一些?”
大皇子見他發火,也知道那次山谷狙殺裏他損失了不少手下,只好轉了話題問道:“晨丫頭什麼時候回來?皇祖母和我母親唸了不知道多久,只怕來年是再捨不得她去江南的。”
範閒説道:“明兒就到,對了,那個胡族的公主我也帶了回來…另外,我在祟葱巷裏買了個宅子,地方偏僻清幽,正合適藏嬌。”
大皇子聽着這話一怔,訥訥問道:“什麼藏嬌?”
範閒從懷裏取出一份房契扔給他,唇角微翹説道:“給你包二奶。”
大皇子不知如何言語,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又説道:“人前人後一張詩仙慧永雅緻臉,誰知道卻是一張尖酸刻薄狐狸嘴。”
“這話倒也確實。”範閒傲然説道:“名聲這東西我已經足夠多,接下來,咱就要把這臉皮撕了陪大傢伙好好玩一遭。”
大皇子心頭微驚,皺眉説道:“晚上你請了這麼些人,究竟想做什麼?可不要胡來。”
“怎麼會?都是天潢貴胄,我巴結還來不及。”範閒冷笑説道:“不過你的想法我也清楚,不想兄弟閹牆也簡單,趕緊打垮他們。”
大皇子不贊同地説道:“這話説的難聽,都是一父同胞,靜候聖裁便是,你也有些分寸才好。”
“別介。”範閒搖頭道:“還是那句老話,我可是姓範的…不過你也放心,我可沒有砍自己手指頭的愛好,只要今天晚上之後,他們肯老實一些,我自然也不會做什麼。”
大皇子笑了起來,範閒思忖了會兒後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話説從古至今,史書可見,極少有那位年輕臣子敢像自己這樣當面威脅太子、皇子,更何況還是用的這種教訓的口吻,這事情顯得確實有些荒謬。
…
範閒堅稱自己姓範,但他清楚,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本來應該姓李的緣故,自己斷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和皇族子弟們談判,甚至連這種資格都沒有,依照自己的行事風格,只怕許久之前就死翹翹了。
所以當他在御書房等了很久,終於見到那位掀簾而入、姓李的皇帝老子時,他表現的還算尊敬,只是眉眼間偶爾露出幾絲冷意與倔犟。
正所謂一路演來,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