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範閒搖頭嘆息道:“老年喪子,我怕這位超級高手臨樓發狂,把這樓中的皇族宰了個乾乾淨淨,到時候我怎麼向陛下交待?”
屋內所有人的心裏都咯噔了一聲,聽出了範閒的話外之意,這些人身為範閒心腹,當然知道提司大人温柔的外表下是一顆怎樣堅韌陰沉的心,自然不會以為他是在説俏皮話。言冰雲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震驚,抬起頭來問道:“需要這樣?”
範閒平靜地點點頭,食指還在自己的眉心間揉着,似乎想將這些日子的陰鬱全部揉掉:“澹州好,京都難,既然兩邊到最後終究是個你死我活之局,我個人習慣還是自己先動手。”
場間眾人中,範思轍與範閒的關係最近,但他年紀太小,聽着兄長般的人物們就這樣**裸地討論着某人的死活,有些反應不過來,而其他的人不敢對範閒的命令提出疑問,只有言冰雲依然堅持説道:“提前爆發,不是好事情。”
範閒搖搖頭,解釋道:“不會提前爆發,我遇刺的事情,陛下一定會想辦法變成對朝廷有利的事情,但對…院裏只怕落不到什麼好處。”
又略説了幾句日後京都以監察院事宜,這場青樓密會便結束了,如今陳萍萍基本上不再視事,監察院八大處裏那些老頭目都很冷靜地讓開了道路,範閒與言冰雲商議着,基本上可以確定大部分的事宜。
王啓年與鄧子越當先出去,開始準備提司大人交代下來的事情,而言冰雲出門之時,卻忍不住回頭皺眉説道:“殺燕小乙的兒子…這固然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但也會將一頭猛虎刺瘋,大人想來心中另有盤算沒有道明。”
範閒沉默少許後説道:“不錯,這事我不瞞你。燕小乙身為九品上的超級強者,是對方最可以倚靠的武力和軍事力量,就算會付出宦途上的代價,我也要爭取將他提前剔掉。”
他沒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思。
燕小乙和葉秦二家不一樣,此人與長公主不是合作的關係,而是效忠的關係,終究會成為範閒道路上的攔路石,而範閒又不像慶國皇帝般,擁有着那種變態的自信所以他對於燕小乙的箭始終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他總覺着有些心悸。
在日後的大爆炸來臨之前,如果可以將這柄慶國北方的神弓毀去,範閒覺得人生定會幸福許多。
殺燕小乙的兒子,只能讓那位絕世強者發瘋,而將這位絕世強者殺了,想必長公主會發瘋。
範閒很喜歡這種異常刺激冒險的嘗試,哪怕此事可能會帶來許多變數,可能會讓皇帝的心志在一瞬間內發生偏移,他依然瘋了一般地想試一下。
他想把心中那枝箭的陰影抹去。
言冰雲像看瘋子一樣看着範閒,半晌之後嘆息説道:“燕大都督修為驚人,哪裏是這般好殺的,就算整個院子,也沒有辦法找到可以對付他的人…就算你沒有受傷,你也不可能將他刺殺於劍下,更何況你如今傷着…另外就是,院長想必沒有這種瘋狂地安排。”
“不。”範閒搖搖頭,“老跛子估計比我更瘋,我可不想被他瘋死了,所以我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也得瘋狂些。”
“除了你們兩個人之外,我不想別的人知道我的想法。”範閒拍了拍思轍的肩膀,盯着言冰雲説道:“以往在京都城外山岡裏説的話,是算數的,如果你想跟着我創出一個大局面來,有些時候,我希望你能對我多用些心,而不僅僅是對監察院和朝廷。”
言冰雲知道他説的是權臣之道及天下之樂這個話題,嘆了口氣,眉宇間終現憂色,下樓去也。
…
推開抱月樓三樓的臨街窗户,範閒兄弟二人隔欄看着街中雪景,許久無語。
雪花緩緩從天空飄落,輕輕地降落在人們的帽上,肩上,傘上,馬車的頂蓬上。京都多肅然,以深色為主,尤其是今日抱月樓前的大街,全是監察院黑色的馬車,車內車外是監察院官員深黑色的防雨雪蓮衣,看上去更是烏沉一片。
幸有不盡雪,稍除陰暗意,純白的雪花點綴着全黑的世界,形成一個分明美麗的畫面。
範閒眯眼看着下面,王啓年一行人走了,鄧子越走了,言冰雲最後出樓也走了,街上的監察院官員密探們瞬息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如今這些自己的下屬身邊如今最少都帶着十幾個得力人手,朝堂上,官場上,誰敢不敬這幾位小范大人的心腹?而這些有能力的親信,也為範閒鋪織了一張更大的權網,讓範閒在慶國的地位愈加穩固與祟高。
所謂體系,便是這樣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只是今日的如此風光,又豈是當年初入京都那位少年郎糊里糊塗組啓年小組時所能想像。
“今天説的話,不要告訴父親。”範閒偏頭看了弟弟一眼,温和説道:“我不想讓他老人家替我們這些晚輩費心。”
範思轍嗯了聲,嘿嘿笑道:“哥,説了也沒用,父親大人打理國庫是一把好手,可是要説殺起人來,可幫不到你什麼,哪裏像你的監察院這麼厲害。”
範閒笑了笑。
皇族慣常護衞所用的八十名虎衞,可謂是除了禁軍侍衞之外最強大的武力,就算不可能人人都是高達那種用刀強者,但七名虎衞可敵海棠朵朵…這八十名,該有多麼恐怖?
他兄弟二人那位嚴肅淳厚的父親大人,替皇族暗中操練了這麼多高手出來,以範閒對父親性情的瞭解,如果他沒有替範府自己保留些厲害人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樣一位户部尚書,早就已經脱離了一部尚書的權能,殺人?範閒看着弟弟搖了搖頭,沒有説什麼,想當年一國國丈、皇太后的親兄弟,就是被咱們爹一刀砍了…誰敢説他不懂殺人?
只是父親習慣了隱忍,習慣了平靜的置身事外看着事情的發生,所以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狠厲處,除了像陳萍萍、林相爺這種老狐狸才知道這位户部尚書的真正厲害。
只是範閒並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事情,讓父親陡然間改變自己的行事風格。
“在上京城有沒有見到若若?”範閒輕飄飄地轉了話題,還是讓父親在弟弟的心目中保留那個肅然迂腐的形象好了,只是若若自從師從苦荷習藝以來,只是先前有些信件至江南,後來便沒了消息。
雖説經由海棠與北齊小皇帝的關係,範閒很清楚地知道妹妹肯定沒有發生什麼事,但是兄妹情深,總是有些掛念。
“和姐姐見過幾面。”範思轍笑嘻嘻説道:“她跟着苦荷國師在學醫術,在上京城很有些名氣了,只是這下半年聽説去西山採藥,在山中清修,一直沒有回來。”
範閒冷笑一聲,罵道:“苦荷這老禿驢真是無恥到了極點,當初的協議我這邊可是一分貨也沒差他們,居然只是教若若學醫?學醫用得着跟他學?跟我或是費先生,哪個不比他強…便是不想把天一道的無上心法傳給小妹,卻找了這麼些子理由。”
他説的惱火,範思轍卻聽的有些駭然,雖然這小子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哥哥大腳丫的禍害角色,但在北齊住的久了,早被北齊人對苦荷國師神靈一般的尊崇所感染,此時聽着哥哥一口一個禿驢喊着,雖然不知禿驢是何典故,想必也是難聽的話…不由有些驚懼,心想哥哥果然是天底下膽子最大,底氣最足的人物。
雖然苦荷藏私,但這次交換留學生計劃,本來就是當初逃婚的一個附屬品,範閒也沒指望妹妹能被苦荷教成第二號海棠朵朵,加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早已被胳膊朝外拐的朵朵姑娘偷偷給了範閒,他不再在言語上羞辱不講信用的北齊高層,而是轉而皺眉説道:
“你在北齊招的那些高手,卷宗我都替你查過,雖然身家清白,而且一向隱在草莽之中,可是…你必須小心些,我看北齊皇室一定在你身邊安了幾個釘子。”
所謂身家清白,指的是範思轍如今身邊那些佩彎刀的北齊高手,沒有什麼官方或錦衣衞的背景。
範思轍點點頭,臉上雖然依然笑着,眼睛裏卻是閃過一道陰寒的光芒:“大哥放心,我已經查出來是誰了,北齊朝廷如果不派人在我身邊,他們肯定不會放心,所以這人我還得用,就當免費的保鏢,短時間內也不會清出去,只是那些重要的事情,我會避着的。”
範閒一怔,沒有想到弟弟居然早就留意到了這些細微處,忍不住讚賞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這身子骨是結實了,想事情也細密的多,看來放逐到北方,果然有所進益。”他旋即笑道:“也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北齊還指望你這年紀幼小的大商人為他們置辦內庫貨物,輕易也不會得罪你。”
抱月樓下已空,便是街頭街中那些巷角站的混混兒似的人物,也拉扯着自己的線帽子消失無蹤,範閒站在欄邊看着這一幕,唇角浮起一絲頗堪捉摸的詭異笑容,京都裏各方勢力都盯着抱月樓,他卻懶得避什麼,人人都知道他會報復,都在猜他會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如何報復…
任人們去猜吧。
“有件事情的細節你和我説一下。”範閒的雙眼還是盯着窗外的雪花,頭沒有轉回來,輕聲問道。
範思轍好奇説道:“什麼事?”
“那把劍的故事。”範閒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聽不出他心中所思,“王啓年是從哪裏得的這把劍?”
範思轍心頭一顫,不明白兄長為什麼對自己最心腹的人也有疑問,但不敢多説什麼,只是將在上京城瞭解的那段故事重複説了一遍,劍出,購劍,送劍,都是王啓年一手安排,沒有什麼異樣。
但範閒卻從這故事裏嗅到了一絲蹊蹺,他苦笑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邊,腰邊空無一物,那柄皇帝賜回的天子劍,是很不方便隨身攜帶的。
“聽你説的,有個細節很有趣。”他搖頭嘆息道:“風聲出來這麼多天,王啓年就算有你的銀子幫手,也不可能讓他一個南慶人買到這把劍…幾萬兩銀子雖多,卻還比不上北齊人的熱血。這是大魏天子劍,北齊皇室怎麼可能讓他買到手裏?老王一世安穩,只是太過喜歡拍我馬屁…怎麼就沒有想到這節?”
範思轍眼珠子轉了幾圈,好奇説道:“哥的意思是説…這劍是北齊皇室刻意放出的風聲,通過王大人的手轉贈於你?”
範閒點了點頭。
範思轍不解説道:“這是為什麼?”
範閒轉過身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坐回桌旁,喝了兩口茶,他才解釋道:“以劍離心,雖然現在起不了什麼作用,而且北齊方面也不會希望我現在就在南慶失去地位,但這是一種姿態與伏筆,日積月累,總有一天會到達某個臨界點…”
他嘲笑説道:“北齊小皇帝不簡單,這兩年悄無聲息地把大權一步一步從他母親手裏奪了過來,還沒有在北齊朝野造成什麼大的震動,這份帝王心術,比咱們的陛下也差不到哪裏去。對付我這樣一個人,他當然心中有個長遠的計劃,這把劍只是個開始。”
挑拔離間從來都是歷史上的小道,卻也是屢試不爽的伎倆,因為人心多疑,帝心那黑糊糊的表皮血管上,更是鐫刻着密密麻麻的問號與驚歎號,北齊來的那把大魏天子劍,在範閒身邊本身就是大犯忌諱的事情,如果不是他處置得當,下手極快將劍送入宮中,誰知道慶國皇帝心裏會有怎樣的感受。
範思轍嘖嘖嘆道:“政治這事兒果然有夠複雜…對了,我離開上京城雖然隱秘,但走之前,北齊那位皇帝將我召進宮裏,讓我給你帶了一句話,想來他也知道我會回國一趟。”
範閒一怔,皺眉問道:“什麼話?”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範思轍看着哥哥英俊的面容,羨慕説道:“是這兩句詩,看來那皇帝大愛石頭記,果然不是假話,每每進宮,總是把話題往哥哥身上繞,説不出的喜愛尊敬。”
範閒失笑,這兩句詩是紅樓夢裏詠紅梅一節,本身算不得如何出色,只是北齊小皇帝千里迢迢以詩相贈,其中隱意便頗堪捉摸了。
他側身看着窗外的風雪,搖了搖頭笑道:“北國有冰雪,我南慶也有,這份邀請還是免了吧。”
話題至此,告一段落,只是範閒心中湧起淡淡隱憂,那北齊小皇帝不知為何對自己如此青眼相加,明知自己是南慶皇帝的私生子,卻依然不忘策反,這種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務,為何會讓那個小皇帝如此津津樂道?難道對方就能真的猜中自己的心思,當年的故事,如今的情勢,從而搶先站在城門口笑着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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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回府自己不免被父親又痛罵了一通,而思轍的平安歸家,卻讓柳氏大喜過望,涕淚縱橫,範尚書雖然又火於兩個兒子的膽大妄為,嚴令範思轍不準出府,同時讓府中人禁聲,但眉眼間那抹安慰,卻是瞞不過範閒的雙眼。
抱月樓一會後,範府沉浸在温暖情緒中,監察院已然行動了起來。言冰雲在院務會議上冷冰冰的陳述了山谷狙殺調查一事,雖然沒有什麼具體的懷疑目標,但卻毫不避諱地指向了軍方,從而要求闔全院之力,開始梳籠過往兩個月間,定州及滄州方向的人事往來。
這個提案有些怪異,沒有陛下明旨的情況下,監察院對於軍方高層是一點力量也沒有的,言冰雲的提議,似乎只是純粹想將京都表面安寧的生活變得更熱鬧一些,但小言公子有陳萍萍和範閒的強力支持,有幾位大老的幫助,加上全院官員密探都對於山谷狙殺一事含恨在心,自然不會反對。
很奇妙的是,宮裏也沒有説話。
王啓年則是回到了啓年小組,沒有馬上接掉鄧子越的位置,他的人和那些下屬便消失在了京都裏,不知道是去做什麼。
只有範閒還暫時親管的一處,顯得比較熱鬧,整整一年半的光明行動,讓一處衙門在京都裏的地位變得不再那麼尷尬,而京都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在一處衙門外的那道牆上去看告示。
比如昨天抓了那個貪污收賄的官員,今天又揪出了一個某某司的蛀蟲,這種朝廷內部的陰私事,在範閒對一處整風之後,便光明正大的貼了出來,京都百姓們往往當看傳奇破案一般在看。
這一天,牆上陣舊的告示忽然間都被撕掉了,用雪水洗涮之後,那位面色如黑鐵的一處暫時頭目沐鐵親自刷漿,在牆上貼了一張新紙。
百姓們好奇地聚攏過去,只見上面不是什麼案情,而只是幾句俏皮話。
“十三郎啊,你是不是餓的慌,如果你餓的慌,對那姑娘講,姑娘們為你做麪湯。”
百姓們面面相覷,心想監察院、或者説是剛剛遇刺的小范大人,這玩的又是哪一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