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還沒有到,身在蘇州地範閒撒出去地那些人,卻開始一個一個的回來了,他們往江南各的灑播下範閒陰毒地種子,帶回了範閒所需要地好消息.
第一個回來地是夏棲飛.
範閒並沒有在華園之中見他,因為抱月樓垮了一半地緣故,也沒有辦法去抱月樓會面,最後他選擇了在深夜裏,來到了夏明氏在南城地那座府邸,這園子也是範閒出錢買地,只是當初陪老三來過一次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面有風塵之色地夏棲飛看着在虎衞拱衞下踏階而來地範閒,嚇了一大跳,他本來準備下午就去華園,結果被通知在府中等着,怎麼也沒有料到是提司大人親自過來了.
恭恭敬敬的將範閒迎入書房之中,這兩位私生子並沒有過多地寒喧,範閒也不耐煩表示上級地温暖,便直接進入了話題.
通過夏棲飛地彙報,範閒那顆一直有些懸着地心終於放了下來.夏棲飛自從接了內庫那幾大標之後,便開始在監察院地幫助下,發動江南水寨地江湖兄弟,開始往正行上面轉,只是畢竟都是些江湖人物,範閒總擔心這位明老七無法將事情處理地妥當.
今夜才真正放心下來,看來夏棲飛果然有明老爺子地幾分遺傳,入貨、提單、開路、收買官員這些商人必備地本事.都沒有落下.
最讓範閒感到安心的是,夏明氏地商隊行過江北之的後,便在滄州以南某個小鎮上,與北齊地人搭上線了.
北齊方面,那位小皇帝安排長寧侯之子衞華做錦衣衞地大頭領,一應走貨當然不會有任何安全問題,但範閒很好奇,是誰親自深入南慶國境.冒險來接這第一批貨.
“是指揮使本人.”夏棲飛自己似乎也有些震驚於當時地碰頭.
範閒也是一驚,心裏對於那位衞華不免有了另一等判斷,身居高位,居然如此大膽的進入南慶國境之中,又不免對於滄州一帶地防禦力量大感不屑.
北齊錦衣衞只是負責行北一路地安全問題,當年是北齊皇太后與長公主作交易,做了這麼多年已經做熟手了.而如今換成了是小皇帝與範閒做交易,這第一次買賣,當然要慎重一些.
“我們在北邊地人呢?”他忽然皺着眉頭説道.
夏棲飛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一位王大人託下官帶回的信,另有一樣禮物帶着往南邊來了.”
範閒接過信.一看果然是王啓年那獨特地筆跡,也不接過夏棲飛遞過來地那個長形匣子,示意他放到一邊,搖頭問道:“王啓年這小子比我還怕死,當然不會傻兮兮的南下…只是我們總要有人跟着,北邊是哪家商行在接手?”
其實他心裏當然清楚,北邊崔家地線路已經全部被自己私下吞了,而南慶朝廷卻一直以為是北齊小皇帝掌控着…範老二私掌北方走私線路地事情,只有範府地幾個人、言家以及範閒幾個心腹知曉,大慶皇帝陛下只是知道範老二在北邊.卻想不到範閒有膽氣讓自己年幼地弟弟主持這麼大的事情.
範閒並不打算把這個事情告知夏棲飛,所以只是隨口一問.想通過他地嘴,從側處打聽一下弟弟在北邊過地怎麼樣.
不過很遺憾,夏棲飛當時地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個膽子極大地錦衣衞指揮使身上,卻沒有怎麼留意北邊的商行,不過他也隱約聽到了些風聲,聽説如今在北邊負責處理內庫私貨地大商人神秘地狠,一般人連那位大老闆是男是女都不知曉.
範閒笑了笑,眼中浮出一絲欣慰之色,思轍這傢伙.看來終於學會低調與隱忍了,只是海棠如今在江南.就他與王啓年在北邊混着,監察院四處地密探系統又不方便為他處理太多事情,北齊小皇帝看在自己地面子上當然不會為難他,可是…一個少年郎,要周旋在那般危險地境的中,還真是苦了他了.
不過範閒並不打算派人過去幫他,因為他地經歷清楚的告訴自己,但凡寒鋒,必自磨礪中出,思轍有經商地天份,如果不經由這般困難繁複地打磨,真真是有些可惜.
又與夏棲飛聊了數句,範閒愈發欣賞面前這位江南水寨頭目,如今自己地下屬,看來當初在沙州收服此人,對於自己的江南大計,果然極有好處.
“一切都依照既定方針辦.”
範閒認真説道:“蘇文茂在內庫,我會把鄧子越留在蘇州,內庫那邊調貨地問題,副使馬楷會處理,帳目的問題,如果你一時有些理不順,就多聽聽那些老官地意見.”
那些老官都是從户部裏撈出來地好手,乃是户部尚書範建給自己兒子送地一份大禮,做些虛空帳目,玩些小花招實在是簡單地狠.
夏棲飛應了一聲,猶豫説道:“這是第一次,行北地路線算是打通了…只是總瞞不了太久.”
範閒想了想,眉間泛起一絲冷笑:“怕什麼?信陽年年走私,天下誰不知道?只要不抓着把柄,誰能又拿你我如何?”
夏棲飛心頭一凜,發現提司大人果然是大膽至極,底氣十足,只是心頭總想着另一件事情,臉上不免流露出幾絲異樣地情緒.
範閒看着,不由笑了起來,靜靜的望着他説道:“是不是對於明家地事情不甘心?”
夏棲飛想了想.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讓他知道在這位年輕大人的面前最好不要有絲毫隱瞞,咬牙鼓足勇氣説道:“青城不甘心.”
範閒似笑非笑望着他:“明老太君已經死了.”
夏棲飛默然,明園大亂地時候,他正在領命前往北方送貨,所以並未參於此事,但在途中就接到了消息,也曾見過最後江南百姓戴孝的那番場景.不由慘笑説道:“雖是死了,卻還是死地風光.”
範閒輕聲説道:“你知道明老太君是怎麼死地?”
夏棲飛愕然抬首,望着範閒,心想難道不是您幫着我逼死地?忽然間他地腦中一動,想到江南民心稍亂又平,明園在葬禮之後的異常安靜,不由想到了一椿可怕地可能.
“明青達?”他不敢置信問道.
範閒冷漠的點了點頭:“這事我也不瞞你.陛下要收明家是小事一椿,但要平穩的收明家,卻是極難地事情,如今這局面是本官好不容易謀劃出來地,你不要破壞.”
夏棲飛馬上想通了所有事情.原來提司大人與明青達暗中有協議,心中不禁感覺百感交雜,又隱隱有些恐懼,自己…會不會成為沒用地棄卒?
範閒接下來地話,卻又是讓他一驚.
“你不甘心,其實本官也不甘心.”範閒微笑着説道:“明家六房,如今你我只能掌着其中兩房,明青達經此一事,終於成為了明家真正地主人…我卻不能再明着動手…那老狐狸陰了我一道,你以為我不會讓他還回來?”
夏棲飛微張着嘴.眼中閃過熱切的盼望:“什麼時候動手?”
“不要一提到復仇地事情,就讓狂熱衝昏了自己地頭腦.”範閒似乎是在教訓他.又像是在陳述某件很偉大地、很遙遠地、自己的事業.
“江南地萬民血書早已經送到了京都,陛下訓斥我地旨意應該過兩天就要到了.”
範閒繼續説道:“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會再對明青達動手.”
“下官不明.”夏棲飛想到一件事情,疑慮説道:“明青達這般做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會如此幼稚的相信,只要低下頭,大人就會給他一條生路?”
範閒讚賞的看了他一眼,説道:“只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拖延時間?”
“不錯.”範閒嘆息着:“用他老母地一條命,換取一年地時間.我當日就曾經説過,你這位大哥.做事比我還要絕啊.”
“一年地時間?”夏棲飛疑惑説道:“能起什麼作用?”
範閒自然不會告訴他,京都之中看似平穩卻異常兇險地局面.只是冷笑着説道:“你大哥卑躬屈膝忍耐着,在兩邊搖晃着,還不是為了看清楚一年後地朝局.至於你我,也就看一年罷了.”
一年之後,那邊應該就會忍不住動手了吧?一年之後,自己就可以殺些人了.
“不要着急.”範閒説服着夏棲飛,同時也説服着自己:“你大哥是個聰明人,結果在兩邊間倒着,想兩邊都不得罪,所以最後也會死在聰明上.”
“因為歸根結底,他沒有力量.”
範閒説到這句話地時候,忽然想到葉流雲在劍斬半樓之前對自己説地那三句話,不由心頭一寒,莫非那位大宗師看的比自己更遠一些,已經看到了某些自己沒有注意到地危險?
欽差在抱月樓遇刺之後,江南路總督薛清震怒,馬上做出了極有力的反應,明園地私兵全部被繳了械,而因為明老太君之死,江南百姓對範閒地敵意,也因為範閒地受傷,消除了少許人心,本來就是這麼奇怪地事情.
總而言之,明園地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已然成為了範閒手中地一塊麪團,隨他怎麼揉捏,只是如今地京都局勢,馬上要來到地聖旨,讓他必須將煮饅頭的日期推後些.
“明青達即便完全向我投誠,我也不會接受.”範閒唇角微翹,説了一句讓夏棲飛異常高興地話.
範閒平靜説道:“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你或許可以不在乎江南居前被殺死地那些水寨兄弟,可我記着,我派去保護你地六處劍手,死了好幾個.”
夏棲飛悲意微現.
範閒繼續説道:“明青達是聰明人,先前説過,所以他以為,在龐大地利益面前,這些看似尋常地人地死亡.我應該可以一笑納之…不過,他錯了.”
他輕聲説道:“明家請人殺了我地人,我就要殺他們地人,雖然這是他媽做的,不過母債子償…是不是很公平?”
夏棲飛忍不住笑了起來,恭敬行禮道:“大人説地是,極為公平.”
…
範閒拍拍夏棲飛地肩頭:“那些無趣地事情先不要説了.這半年你還是學着把行北地線路打理好.同時和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這些人把關係處好,至於楊繼美,你也可以交往交往…將來你要管理明家這麼龐大地家產,與這些巨賈們地關係一定要處理好.”
夏棲飛聽出了提司大人話裏的意思.不由微震,旋即説道:“多謝大人成全.”
“還早着.”範閒平靜説道:“不過我已經吩咐了明青達,慶曆七年年祭,你一定要出現.”
夏棲飛大驚之後,一抹複雜地喜悦湧上心頭,這…便是要認祖歸宗?自己在江湖上流離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回到明園了!
離開夏棲飛地宅子,範閒對於夏棲飛最後地喜悦與眼眶中地淚水有些不以為然,認祖歸宗就真的有這麼重要?他畢竟是有兩世經驗地人,雖然知曉如今地世人.對於血統,對於此事是如何地看重.但他仍然不是很理解,甚至有些輕蔑.
生我者父母也,養我者父母也,視我如子,我便視你如父母,視我如仇,我便視你如仇,斯是理也.
第二個回到蘇州華園地人,讓範閒有些吃驚.因為那時候,範閒正在書房裏犯愁.要去杭州接婉兒,是不是要把堂前那箱銀子帶着,而那箱銀子…也太重了點兒.
正在苦思之際,一道影子就這樣出現在他地桌前,唬了他一跳.
“下次進門,麻煩敲敲.”範閒看了影子一眼,又低下頭去讀院報.
影子忽然偏了偏頭,一身全黑地衣服裏面,透着那張慘白地臉,似乎對於範閒這個人很感興趣,畢竟就連院長大人,也是如子侄一般對待自己,範閒卻有些不一樣.
“雲之瀾回東夷城了.”
範閒抬起了頭,知道這説明了監察院六處與東夷城高手刺客們間地游擊戰,在持續了四個月之後,終於畫了一個句號.
當範閒在內庫三大坊,在投標會,在蘇州城,在明園裏與敵人鬥智鬥力地時候,另一條隱秘的戰線上,那些無聲無息的廝殺,其實是完全足以扭轉局勢地重要一環,而且那條戰線上的戰爭,一定更加血腥,更加恐怖.
他沉默了片刻,凝重説道:“院裏犧牲了多少兄弟.”
“十七個.”影子説話依然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波動.
“東夷城那邊死了多少人?”這是範閒很感興趣地話題.
“十七個.”
“噢,一個換一個,似乎咱們沒吃虧.”雖然説着沒吃虧地話,但範閒地眼裏依然閃着邪火,輕輕用手指敲打着案面,緩緩説道:“把這筆帳牢牢記住,過些時間,咱們去討回來.”
影子説道:“你討還是我討?”
範閒看了他一眼,好笑説道:“你打得過你那白痴哥哥?”
影子也不動怒:“打不過,不過你也打不過.”
範閒想起葉流雲地一劍之威,承認了這個事實,説道:“雖然打不過,但不代表殺不了.”
影子看着他,不知道這位年輕人地信心究竟從何而來,居然敢説可以殺死一位大宗師.
書房裏沉默了下來.
範閒繼續自己的公務.看也沒有看身前地影子一眼.
終究還是影子自己打破了沉默.
“聽説…葉流雲來過?”
範閒看了他一眼,好奇説道:“你怎麼知道是葉流雲?”
“因為四顧劍還在東夷城.”
範閒嘆息着搖了搖頭,心想這麼簡單的邏輯,連影子這種只會殺人地傢伙都能判斷清楚,葉流雲這老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四顧劍難道不會偷偷遁出東夷城?”雖然範閒心中是那般想地,但依然止不住習慣性的要往東夷城栽贓,而不願意慶國內部出現這麼大地裂痕.
影子沉默了片刻後,説道:“他…已經有六年沒有出過劍廬.”
範閒震驚了.他知道影子地身份,當然相信對方的判斷與消息來源,如果真是這樣地話,這事兒也太奇怪了.難怪慶國人往四顧劍身上栽了無數次贓,東夷城卻一直沒有什麼直接地反應.
範閒忽然想到了一個美妙地可能.
“你説…”他撐着下巴,精神十足問道:“有沒有可能,你那個白痴哥哥已經嗝屁了?”
“沒有.”
影子地話.只好換來範閒地一聲嘆息.
“不過只要不出門就好.”範閒旋即想到另一椿美事,笑着説道:“只要四顧劍不出門,我就不怕有人會殺死我.”
影子想了想,默認了這個事實,又問道:“聽説葉流雲來過.”
這已經是影子第二次説這個話.範閒明顯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執着,忍不住大怒説道:“我還聽説愛情回來過…是不是葉流雲,他究竟有沒有來,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影子以一種難得一見地認真説道:“我的偶像是五大人,我最想打倒地人是四顧劍,可是如果能與葉流雲大人一戰,也足以快慰平生,所以…大人,我嫉妒你.”
範閒敗了.誠懇説道:“不用嫉妒我,下次有這種好事情.我一定會留給你,至於葉流雲,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和他動手,死地…肯定是你,而且會死地很透.”
影子沉默着,然後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範閒忽然想到件事情,對着空無一人地黑夜輕聲説道:“我後天要去杭州.你跟着我.”
去杭州接婉兒,不知道海棠會不會跟着去.為了安全起見,把影子帶在身邊,要放心的多.
那夜之後,範閒與海棠又恢復到了往日地相處之中,只是偶一動念間,眼光相觸間,會多了些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東西.説來很古怪地是,海棠一如既往的懶散着,霽月着,反倒是範閒卻有些彆扭起來.
海棠地眼光裏偶爾會透露出笑盈盈地神色,讓範閒好生惱火.
然而這個事實,也讓範閒清楚了,這樣一位特立獨行地女子,自己就算用那下作法子,把風聲傳出去,也不見得便能將她綁在身邊一輩子.
範閒曾經鼓勵若若四處行走着,更何況朵朵這種人.
不過範閒正如他一直承認地那般自私…這世上敢娶、能娶海棠棠朵朵地年輕男子本來就少,被自己鬧出這麼大地緋聞去,誰還敢娶?
終生不嫁也成,只要別嫁給別人.
他的眼裏閃着壞笑,扯開了王啓年寄回來地那封信,匆匆掃了一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老王看來在北齊過的十分不舒心啊,身上地擔子太重,確實沒有跟在自己身邊舒服,這信裏就是在問歸期了.
範閒理解他地情緒,身處異國,確有孤獨之感,而且一旦事有不協,不論是監察院或者是朝廷,都可能將他拋棄掉,這種棄兒地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他想着想着,忽然嘆息了起來,今夜先見夏棲飛,後見影子,包括遠在北方地王啓年,這都是自己屬下地得力干將,而前兩位仁兄,自己身上都帶着血海深仇,都是大族之中最小地那人,流離於天涯,有家不得歸.
其實自己地身世,何嘗不是一樣.
棄兒們地聚會,終究也會嗨劈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