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了,春意早就由北向南掃蕩了整個天下,無論是北國上京,還是南慶京都,都籠罩在一片欣欣向榮的盛景之中。而江南之地,綠水盪漾,青山相隱,沿河柳樹抽出嫩綠的枝丫,更是寫足了生機二字。
內庫便在江南路西南向,自然也逃不脱這大自然的造化,不過數天的時間,河道上下,工坊內外,便生出些青悠悠的草,淡粉粉的花,點綴着本來有些枯燥的官衙與工坊,將此間有些堅硬而生冷的氛圍弱化了許多。
一片祥和之中,上衙門應差事的官員們堆着滿臉微笑,在衙門口拱手致意,血雨腥風已去,明日欽差大人便要回蘇州主持內庫新春開門招標一事,這些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們心情都非常輕鬆。
開衙議事,範閒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將日後的安排略説了説,只是這些人裏沒有什麼親信,講的自然也是大套路上的話,比如各工坊的安排,以及重申了一遍慶律之外,朝廷對內庫專門修訂的章程,不能有違!
不論是工錢還是俸祿,都必須及時發下去,而日常治安與保衞工作,也要更加警惕。諸官聽着欽差大人如此説着,他們便也如此應着,有那五顆人頭在前,誰也不會蠢到當面去頂撞什麼。
範閒安排蘇文茂留了下來,只是他本身沒有轉運司的官職,所以臨時將他的轄屬調入了四處,與單達一併統領內庫一地的監察院官員密探。
眾官員知道。範閒在蘇州主持完內庫新春開門一事後,便會去杭州定居,這是從很多年前便形成地規矩,轉運司正使都不會住在內庫如此一來,留在內庫的蘇文茂,便等於是欽差大人的代言人,那是萬萬輕慢不得的。於是眾人趕緊站起身來,與蘇文茂見禮。
便在上下相得之時,範閒的眉頭卻皺了一下,對身邊的副使馬楷輕聲説道:“昨夜説的那事,我便要做了。”
這是對副使一種表面上地尊重,馬楷卻是苦着臉,連連搖頭。
坐在範閒右手方的葉參將眼中異芒一現,不知道欽差大人又要整出什麼事來,居然沒有通知自己他的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蘇文茂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堂前,向諸位大人雙手一拱。回禮之後輕聲念道:“今查實內庫轉運司內某些官員暗行不軌之事,挑動司庫鬧事,動搖內庫根本…諸位,得罪了。”
隨着得罪了這三個字出口,打從府衙側邊走出來七八名監察院官員,老實不客氣地請本來端坐椅上的幾位官員離了座,蠻橫無禮地去了他們的烏紗。
這些官員勃然大怒,一邊推拒着,一邊喝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其餘的轉運司官員一見不是對付自己,心下稍安。但是他們心中深深知曉監察院的手段,慶國滿朝文官,在監察院面前有一種天然的同盟性,趕緊紛紛站起身來。正色對範閒説道:“大人,這又是何故?”
其實眾人不是傻子,當然心知肚明,此時場中被範閒交待除了烏紗的那幾位,都是這十來年裏信陽長公主殿下安插在內庫地親信,欽差大人此舉,無非就是要將前人的樹根刨乾淨,再重新栽上自己的小樹苗。只是…事關官員顏面,府衙之上就這般兇猛拿人,眾官的臉上都掛不住,免不得要與範閒爭上兩句。
範閒看了眾官員一眼,温和説道:“諸位不必多疑。但也不必求情,像這幾位大人。本官是一定要拿下的。”
坐他右手邊的葉參將面色有些難看,看了一眼旁邊的副使馬楷,發現對方雖然也難掩尷尬,但是眼眸裏卻沒有震驚,想必昨夜已經得了範閒的知會。想到此節,葉參將的心情就開始沉悶起來,悶聲稟道:“大人,這些官員,在轉運司任職已久,向來克己奉公,就這般…拿了,只怕…有些説不過去。”
範閒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説道:“克己奉公?只怕談不上。”
葉參將面色微沉,説道:“即使偶有不妥,但大人三日令已下,這幾位大人也已依大人吩咐行事,明言罪不罰,便不應罰。”
範閒低着頭,知道這名葉參將以及在座的其它官員為什麼今天要跳出來反對自己,道理其實很簡單,上次鎮壓司庫罷工,這名參將知道根本攔不了自己地飛庫整理手段,而且自己用來壓他的帽子也足夠大,內庫停工一天,朝廷可損失不起。而今次捉拿這些官員,卻是觸動了眾人最敏感的心理防線,生怕自己這個兼着監察院提司的欽差大人以此為由,大織羅網,將整個轉運司都掀翻了過來,傷到了自己。
對於葉參將來説,本家如今被皇帝逼地不輕,加上葉靈兒與二殿下的關係,已經有了隱隱往那方面靠的跡像。葉參將雖然從來沒有收到定州葉家方面的任何密信,但此時也清楚,範閒今日拿人,是要將長公主在內庫的心腹全數挖空,他下意識裏便想替長公主那邊保留一些什麼任由範閒在內庫一人坐大,葉參將擔心自己將來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範閒並不解釋什麼,只是從懷裏抽出一封卷宗,遞給了葉參將。
葉參將微微一怔,接過來展卷細細一看,面色漸漸陰沉了起來,只見那捲宗之上寫的全是今日被捕的那幾名官員一應陰私不法事,而且很關鍵地是,這上面的罪名並沒有扣在所謂貪賄之事上,而是一口咬死了這幾名官員在此次工潮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所有證據,甚至還有司庫們反水的口供都是清清楚楚。比如某位官員曾在何時與哪位司庫説過什麼話,地點人物寫地清清楚楚,下口極狠極準,着實是監察院地上等手段。
看着卷宗上面的一條條證據,這位參將地心中不由漸生寒意,想着這位欽差大人才來內庫這麼幾天,怎麼就將轉運司所有的底細查的如此清楚?而且那些信陽心腹與司庫們的暗中交談。監察院地人怎麼就知道如此的清楚?難道説司庫裏面本
身就有監察院的密探?一念及此,葉參將想起了傳説中監察的恐怖,那些在民間已經被形容成黑夜毒蛇一般無孔不入的密探,他不由開始擔心起自己來,自己的府上,不會也有監察院的眼線吧?
不過身為權管內庫一應防務的參將,他並不是很懼怕監察院,一來他自身就是三品大員,監察院沒有不請上旨便查緝自己的權力,二來身為軍方一員。先不論派系,監察院看着慶**方的強大實力上,總得給兩分薄面。在工潮一事上,葉參將自忖表現地足夠不錯,今天真切涉及到長公主的顏面,以及京都皇子們的事情,他強忍着內心的不安站起身來,對範閒行了一禮,言辭懇切説道:“大人,這個…”
畢竟是將領身份。求情的話卻是不知如何組織。範閒笑着看着他,搖了搖頭,説道:“不用求情了。”
葉參將心裏惶恐於定州方面始終不肯來個消息,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站隊伍。這才讓自己陷入了眼下的兩難境地,但是範閒動手在先,他咬了咬牙,強行大着膽子説道:“可是大人,這幾位大人都是轉運司官員,不知道大人要拿他們,究竟是以轉運司正使的身份,還是以監察院提司大人的身份?”
他低着聲音説道:“大人。就算是欽差拿人,證據確在,可如果要審案,開堂也要許多天時間,這個…內庫便要開門了。”
範閒看了他一眼。倒有些意外對方的膽氣,略一想便明白了些許。如果自己要拿這些官員,用什麼方法拿卻是大有講究的,如果是用監察院提司身份查案,那傳回京都,便會引來朝議,朝中大老們只怕會以為自己是在針對長公主如何如何,如果是用轉運司正使或欽差地身份審案,可是這時間卻已經拖不得了。
但範閒是何人?又怎會在乎京都的議論,笑着説道:“葉參將,不用多慮,本官向來信奉慶律,斷不會胡亂行事,今日拿了這些官員,為公允起見,本官不會親自審案。”
葉參將微微一怔,心想只要你不親自審案,不論是誰人去審,總要看京都的傾向。有了範閒這句承諾,他好向京都交代,便訥訥退了回去,只是好奇範閒不親自審案,那難道就準備將這些官員關在內庫?這…也不能一直關下去啊,朝廷總會發疏詢問的。
“我會帶着他們一起上路。”範閒説道:“內庫亦是朝廷一屬,雖然向來不與朝中官員們打太多交道,但在規矩上,還是要歸江南路管地。”
他望着堂下眾多面色不安的官員,安撫説道:“本官知道諸位擔心什麼,請放心,本官不是一個挾怨報復之人,就如先前與參將大人所説,為公允起見,本官不會親自審問這些人,而是…交給蘇州的總督大人。”
他微笑説道:“由薛大人審案,想必諸位不會再有任何疑慮了。”他看着猶在場中與監察院官員們對峙着的長公主心腹,唇角閃過一絲怒意,説道:“什麼時候抓人變成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了?”
蘇文茂面色微紅,狠狠地盯了手下兩眼,監察院官員們心頭大慚,上前幾個佛山無影腳使了出來,將那些猶在叫着撞天屈,狠不肯服的內庫官員踹倒在地,實實在在地綁了起來。
堂前眾官忍不住搖頭,本想勸説欽差大人總要為官員們留些顏面,但一想到範閒先前一時柔和,一時冷峻的表現,便被那種温柔的冷酷、喜怒無常給震懾住了心神,不敢再多嘴求情。身為下屬,不怕上司嚴酷,就怕上司喜怒無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祭出那把刀來。
範閒在內庫地最後一次開衙就此結束。散堂之後,他將副使馬楷留了下來,兩個人便在府後的花園裏,一面親近着春天地氣息,一面講着些帶着秋意肅殺的事情。
“莫怪我下手太狠。”範閒揉了揉有些發乾的眼角,説道:“既然他們敢在我就任之初就動手腳,也莫怨我拿下他們地烏紗。”
馬楷苦笑着。雖然名義上他與範閒是副正二使,看上去品秩差的不多,但他知道實際上,面前這位小爺手中地權力可是大的驚人,甚至比皇子們還要恐怖許多,所以昨天夜裏範閒與他商議要清除長公主在內庫方面地心腹時,他雖然表示了小小的擔憂,還為那些官員們開脱了一下,但怎麼也不敢當面反對。
而今日範閒又一次將他單獨留了下來,而且當着自己面説出如此實誠的話話。馬楷清楚,對方是準備將自己當心腹栽培了,暗自微喜之餘,也有些擔憂,畢竟誰也不知道多少年後,面前這位小爺,和京都那些大爺們,究竟是誰勝誰負。
朝官們對於那把龍椅的歸屬也是極敏感的,雖説眼下看來,當然是太子即位。但是陛下這兩年的表現似乎太過怪異了,所以誰也不敢完全相信,如果説是二皇子即位…眾所周知,範提司與二皇子可不對勁。而如果自己鐵心跟着範提司走,將來二皇子承繼大寶,自己一定沒有好下場。
這才是馬楷一直暗中疑慮的方面,但他也清楚,官場之上雖然要左右逢迎,但在事關重大的站隊問題上,最忌諱的也是做牆頭草,今天範閒在離開內庫的最後一天。再次與自己談話,當然就是想要自己表明態度。
馬楷昨天晚上已經想了一晚上,所以並不如何慌張,平靜説道:“大人所議,皆是下官所請。此事下官會馬上寫兩份文書,一份送往門下中書。一份馬上快騎送往蘇州總督府,請…大人放心。”
範閒一聽這話,便知道馬楷知道綁上自己地大腿,甚至不惜以這兩份文書,分擔範閒可能會受到了言論攻擊,並且藉此向官場中人表明自己的陣營…這是下了決心了。他温和地看了馬楷一眼,説道:“馬大人有心了。”
馬楷微笑應道:“下官身為內庫副使,本就應查緝下屬官員,今次讓他們鬧出事來,已是下官失職。
範閒笑了起來,半晌後復又開口説道:“不知馬大人認為本官今日處置可算妥當?”
馬楷略想了想後,恭敬回道:“大人深謀遠慮,實為良策,官員不比司庫,既不能隨便殺,又不能隨便用刑,如果在轉運司開衙審案,一來拖延時間太長,二來也容易引人非議,大人明日帶着這些犯官前往蘇州,交由總督大人審問,總督薛大人乃國之棟樑,官聲威著,慕望尤隆,定能代朝廷審清此案,給陛下一個極好的交待。”
範閒在心裏暗讚了一聲,這位副使果然將自己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內庫裏的信陽心腹,範閒當然要使法子清除了出去,雖然此次工潮之事給了自己極好的藉口,但如果完全由自己動手,決是不大妥當,事涉長公主皇子這些宮中貴人,這個燙手山芋扔給那位超品大員才是妙招,一來江南路總督本就有管轄此事的權限,二來薛清雖然會暗中罵自己兩句,但他身為封疆大吏,站的位置不同,當然不怎麼害怕遠在京都的長公主,反而會有些忌憚深在江南腹地地範閒,兩相權衡,薛清應該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來之前,少安便向我提過,説道這位表兄頗有濟世之才,這幾日相處看來,少安果然沒説大話。”範閒笑着轉了話題,開始再次用任少安這個中人,拉近二人間的距離。
馬楷笑着説道:“兩年前提司大人入京,便與少安一見如故,少安來信時,也常提及大人驚才絕豔,日後定為匡世之臣。”
正副二使相談其歡,互贈高帽與馬屁,又於言語間商定了日後內庫一行規程,這便拱手告別。
送到花園門口,看着馬楷微躬着的身子。範閒眨了眨眼睛,看來朝廷裏的厲害人物確實不少,只是那些人總比自己少了許多前世地恩澤,所以沒有太多機會施展罷了。今日之事一定,內庫便無大礙,他也自覺輕鬆,而且往轉運司裏塞親信的工作。在年中也會逐漸展開,得了馬楷的幫助,這事兒做起來會十分順利。
此時範閒只是有些猜不到,究竟是什麼,讓馬楷選擇了自己,而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子這肯定不會是因為太常寺少卿任少安與自己的親密關係就能左右的。
其實馬楷投誠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三皇子和範閒地關係,讓他下了一個事關日後宦途以及家門興衰地大賭注,他…將銀子,全部都押了小!
…
送走了馬副使,迎來了七掌櫃。將要離開內庫之前的這天,範閒顯得格外忙碌。七葉是此次隨範閒南下的四位掌櫃中的領頭人,如今他已經是慶餘堂的理事了,這些年一直在為範府謀財,與範思轍極為相得,與範閒也是熟絡無比,所以有些甚至不敢試探別地掌櫃的事情,範閒當着他地面,卻能很直接地説出口。
一老一少二人湊一處竊竊私語,總不過是日後內庫的管理與生產問題。範閒知道自己對於生產管理,化學物理都是門外漢,所以把這方面地權利全部都下放給了七葉。他這人沒有太多的好處,但有一椿就是用人不疑。如今在內庫是這般,以往在京都中也是如此,但凡涉及構織陽謀計劃,全部由四處那位小言公子處理,範閒絕對相信對方的專業能力,而不會白痴的指指點點。
確認了一應事項之後,範閒放下心來,當年老葉家如此紅火。如今在掌櫃們的手下,也一定可以逐漸扭轉最近這些年內庫經營不善,出產質量數量方面的問題,只要能賣出更多的銀子去,就對皇帝有了初步的交代。這是範閒當前比較關心的事情。
“拖欠工錢的事情再也不能發生了。”範閒皺着眉頭嘆息道:“貨物水準地關口,您老也多把把。”
七葉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於提司大人為什麼一直念念不忘工錢這種事情,當然他也想不明白什麼原因。今日春光滿園,老掌櫃看着範閒那張俊秀的面容,不知怎的有些走神,心裏幽幽想着,雖然少爺與小姐長的不怎麼像,但都是人間最清逸地人物
如今少爺終於重新拿到了葉家的產業,雖然只是代管,但老掌櫃依然有些難捺感慨,心中喟嘆不已,面上卻遮掩的極好。之所以要遮掩,是因為接近二十年的京都軟禁生涯,讓這些老掌櫃們都清楚,有些事情,是隻能做,而不能説的,但凡露出什麼徵兆來,都會給少爺帶來沒有必要的麻煩。
“本想着請您去北齊幫老二…”範閒沒有察覺到七葉的心理活動,苦笑説道:“沒想到那些公公們竟然一直跟着,宮裏看的極嚴,只好讓您也來了內庫。”
七葉微笑説道:“公公們看在您地面子上,如今對我們已經是很温和了,二少爺天生就是經商的材料,大人不必擔心,至於內庫…您也應該知道,我是很想回來看一看的。”
範閒沉默了下來,半晌後説道:“蘇文茂在這裏,如果您老幾位有什麼不舒服,或是誰敢對您挑眉毛,和他説一聲,我交代過了…既然出了京,當然不能再受憋屈氣。”
七葉心中感動,卻沒有説什麼。
一陣風吹了過來,院中青樹上的嫩嫩綠葉還沒有生牢,竟是被颳了下來,範閒輕噫一聲,隨手撈在手中,看着那新青的斷口處,眉頭皺了許久。
良久之後,他才輕聲幽幽問道:“工藝…能抄下來嗎?”
七葉身子微顫,半晌後搖了搖頭:“死規矩,不能形諸文字,只能口口相傳。”
範閒説道:“圖紙總不能口口相傳。”
七葉搖頭道:“先前看地緊,如今都不知道在何處。”
範閒想了會兒,面上浮出一絲微笑:“過幾個月,你來杭州給我講講,我記性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