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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老掌櫃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臉色又紅又白,聽到葉家二字,他記起了面前這人的真實身份,那一絲隱藏了許多年的記憶緩緩升起,讓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懼。羞愧的情緒比較好理解,畢竟當年他不過是個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兒,能夠混到如今這種地步,全因為葉家,而當年葉家小姐是怎麼教育自己這些人的?

    至於怒懼,則是來自於他的自然反應,一種被人剝光了衣服後的羞火感,而想到欽差大人是葉家的後人,只怕自己腦子裏知道的東西,對方也一定知道,那自己還如何能夠用那些東西要脅對方?對方將蕭主事一刀砍了,難道還砍不得自己?

    “朝廷待你們不薄。”範閒看着他,一字一句説道:“不説你們三個主事,就是一般的司庫,每年俸祿甚至比京都三品官還要多,你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意:“莫非以為內庫所產全要靠你們的腦袋,這每年兩千萬兩銀子閃了你們的眼,讓你們覺得不忿,覺得自己應該多掙一些?”

    這話説到了司庫們的心底,內庫一年所產極為豐富,賣往天下諸國,為慶國帶來了巨大的利潤,雖然司庫們的待遇已是極高,但和那筆龐大的銀錢數目比較起來,他們的心裏依然有些不舒服,總覺得自己這些人為朝廷掙銀子,應該分得更多才是,這才有了私下的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之舉。

    此時聽到欽差大人如此説,眾司庫雖然不敢頂嘴。但眼眸裏卻出現了便是如此的意思。

    範閒冷笑一聲,很無情地撕去了他們的畫皮,淡淡嘲諷道:“可問題是…你們倚仗地東西,真的就是你們腦子裏的東西嗎?”

    場間一片沉默。包括官員們在內的所有人都認可這個事實,直到範閒説道:“不要忘記了,在葉家沒有出現之前,你們知道什麼?你們腦子裏掌握地技術是從天下掉下來的?是神廟教的?”

    範閒罵道:“都給我記清楚了!這是葉家教給你們的!沒有當年的葉家小姐,你們就是些廢物,繼續刨田乞討去!葉家當年是為了什麼才修了這些大工坊,我看你們統統都忘記了是當着本官的面,還想用葉家教給你們的東西來要脅本官,你們要不要臉?知不知恥?”

    他身後的官員們面面相覷,雖然朝廷早就不追究葉家的事情。小范大人的身世也是漸漸為天下人知曉,可是這麼光明正大地葉家葉家説着,終是…有些犯忌諱吧。

    範閒此時卻顧不得這麼多。一方面是火,另一方面卻是要借這個機會,替自己正名。在這個世界上,不論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名正言順。所謂師出有名,而範閒今天痛罵司庫,刀斬人首。不論利益層面,先就道義層面已經拿了旗幟。用葉家地手藝,要脅葉家的後人,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那名乙坊的主事終於軟了下來,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地知錯了,請大人給小的一個機會,讓小的用當年學就的技藝為朝廷出力。”

    雖然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着,但眼尖的範閒卻沒有發現他地臉上有什麼淚痕。反是唇角抿的緊緊的,不由冷笑了起來,知道對方依然以為自己不會繼續殺人,還以為他腦子裏地東西還有用處。

    範閒輕輕擊掌,掌聲將落之時,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監察院的官員們拱衞着進了工坊,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帶經由澹州轉回的慶餘堂掌櫃們!

    監察院官員擺了四張椅子,範閒起身,面無表情卻刻意恭謹地請四位掌櫃坐下。

    官員和司庫工人們都糊塗了,心想這些似乎被風一吹就倒的老傢伙究竟是誰,怎麼有資格與欽差大人並排坐着?那位副使馬楷雖然沒有説什麼,但心裏也在犯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欽差身後,這些平民好大的膽子。

    範閒手指在身上的蓮衣上滑過,蘸了些冰涼的雨水,塗抹在眉心中緩緩地揉着,問道:“還認得這四位是誰嗎?”

    葉家傾覆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內庫坊中的工人們早已不是當年那一批,甚至那些司庫們也沒有見過當年高高在上地葉家二十三位大掌櫃,所以沒有認出來這四人是何方神聖,縱有當年的老人,但隔得太遠,也是不能辯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帶着猶疑的目光在這四人的面上緩緩掃過,又低頭想了半天,忽然間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駭的雙腿一軟,本是跪着的姿式,頓時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見,當年身為葉家小幫工的他,也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想起來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麼人葉家老掌櫃!

    乙坊主事的身子顫抖了起來,他此時才知道為什麼範閒竟然如此有恃無恐,為什麼會逼着自己這些司庫們造反,為什麼毫不在乎自己這些人腦子裏記着的東西原來他竟是帶着被軟禁京都的老掌櫃們一起來了內庫!

    老掌櫃們是些什麼人?他們是當年葉家小姐的第一批學生,也是葉家後來所有師傅幫工的師傅,更是如今這些內庫司庫們的祖師爺!有這樣一批老傢伙在身邊,欽差大人當然不在乎工藝失傳的問題,更不用擔心什麼內庫出產質量,説句實在話,這內庫當年就是這些老掌櫃們一手建起來的,怎麼會沒有辦法打理?

    想通了這一點,那名主事滿臉絕望,但內心深猶自存着一絲希望,將嘴一咧,在地上往範閒處掙扎着爬了一截。哭嚎着説道:“師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

    眾人一怔,範閒也是微微一愣,當然知道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順着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發現他看着的竟是七葉,不由偏頭好奇問道:“七葉,是你當年的徒弟?”

    七葉沉着一張臉,盯着那名主事地臉,沙啞着聲音怨毒説道:“跟我學過幾天。”

    範閒微微一笑,明白七葉的感受,葉家倒塌之後,二十三名老掌櫃被朝廷從各處抓獲,軟禁於京都之中。而他們的弟子們有的反抗而死,有地苟延殘喘,當然。這都是人們在大禍臨頭時自己的選擇,沒有誰去怪他們。但像乙坊主事這種爬至高位的人,當年的表現肯定十分惡劣。

    聽到乙坊主事喊出師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了一邊。看着坐在欽差身邊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庫之中的葉家餘人們,確認了這四人的身份。驚駭之餘,又有些猶有舊唸的人們紛紛站了出來,又驚又喜又懼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櫃地面前。

    “四爺。”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見過老掌櫃的,我當年是在滁州分店打雜的夥計。”

    雖然還有大部分地司庫和這四位老掌櫃攀不上什麼關係,但內庫認親大會已經是熱熱鬧鬧的開了起來。

    範閒將臉一沉,冷聲説道:“呆會兒再來認親。”他表情雖然不悦,但心裏卻是安定下來,有了那十三個內奸副主事。這幾位老掌櫃餘威猶在,自己對內庫的改造計劃,應該會比較順利的進行下去。

    二十年後復相見,工坊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傷感起來,而這種傷感卻恰到好處地衝淡了先前的緊張,唯獨是轉運司的官員們心裏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陽方面地人物暗自冷笑,眼前這一幕如果傳到了京都,陛下對範提司只怕會有些意見。

    乙坊主事低着頭跪在地上,心裏也略感安慰,想着看這模樣,頂多受些懲處,呆會兒自己拼命認錯,欽差大人看在老葉家的份上,估計也不會再過為難自己。

    他斜着眼瞥了眼遠處爐口蕭主事的屍首,心中後怕不已,幸虧蕭敬搶先出了頭,他又有些同情那廝,心想和老葉家沒有什麼關係的人,在欽差大人手下果然死的乾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範閒斥退了那些司庫之後,臉上浮起淺淺笑容,説道:“將這人拉下去斬了。”

    “是,大人。”

    乙坊主事抬起頭來,用迷惘的眼神看了四周一眼,一時間沒有想明白這還要斬誰呢?事情難道不應該就這般了了嗎?

    直到他被監察院的官員拖了起來,這才知道欽差竟還要殺自己!本想開口喊冤,卻被一團泥土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着監察院官員拖着渾身癱軟地主事出了工坊,看着地上的那道水漬,工坊裏不論是官是民,是掌櫃是司庫,都死寂了起來,將目光望着當中坐着的欽差大人。

    範閒像是根本感受不到這無數道目光一般,微低着頭。

    工坊外面傳來一記鐵器斬在肉頸上發出的悶聲,與一聲悶哼。

    坊內一譁,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都知道那名乙坊主事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死了。

    …

    沒有沉默多久,被反綁着雙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臉上泛着絕望的慘白,很自覺地走到了範閒的面前。

    他自忖自己也再無幸理,欽差大人既然用的是鎮壓工潮的名義,那自然不會再傻到開堂審案,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證據,務必要當場將自己這三個人殺死立威,才能重新讓那四位當年的老掌櫃控制內庫的技術人員三大坊的主事已死其二,自己自然就是第三個。

    範閒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

    丙坊主事望着他,咬牙半晌後忽然説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這個坑讓我跳,不過臨死之前,求大人允我問件事情。”

    範閒眉頭一挑,説道:“問。”

    丙坊主事卻不再看着他,將頭一偏,望着他身邊的葉家十二掌櫃,嘴唇抖了半天,才顫着聲音説道:“十二叔,我師傅…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這些年沒有孝敬。”

    “你是?”十二葉眨着有些渾濁的眼睛,看着這名主事疑惑問道。

    七葉嘆了一口氣,在一旁説道:“十三的大徒弟,你當年和十二關係最好,所以他來問你。”

    十二葉大驚説道:“胡金林?你還活着?都以為當年你死了。”這位老掌櫃忽然想到身邊盡是朝廷官員,這話説的有些不對勁,趕緊住了嘴。

    胡金林滿臉慚容,低頭不肯言語。

    十二葉嘆息道:“小姐當年説過,活着總比死了好,我們這些老骨頭都在苟延殘喘,又怎麼好意思怪你…只是你問十三…唉。”掌櫃的搖了搖頭,説道:“前些年就已經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還剩了十五個。”

    胡金林聽聞恩師已去,全然忘了自己馬上也要死的人,面上悲容大作。範閒在一旁安靜聽着,心裏也是有些異樣的情緒,葉家的老人漸漸被風吹雨打去,自己初入京都那一年時,二十三位掌櫃還有十七個人,這兩年不到的時間,又死了兩個。

    他望着這座工坊四周堆着的貨料,陡然間有些走神,心想時光如水這般流着,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把葉家的名字重新立起來,什麼時候才能讓該死的人死去,讓該活的人重新活在慶國子民的心裏?

    只是很短的時間,他就已經清醒了過來,看着面前的丙坊主事,嘲諷説道:“雖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戲,還是真的猶有舊情,不過我本來就沒打算殺你,所以不要以為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我的心軟。”

    “啊?”自忖必死的胡金林,在兩位主事夥伴慘死之後,根本沒有絲毫僥倖的念頭,忽然聽到這句話,反倒是震驚的不知如何言語。

    範閒面無表情説道:“有罪者斬,罪小者贖,本官又不是來了結舊日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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