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範閒就在暫居的住所裏親切接見了內庫轉運司的相關官員,江南路別的官員被他嚇的不敢親近,可是這些內庫的官員們是他的直接下屬,躲也躲不過去,只得硬着頭皮來見,好在範閒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陰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説了幾句,又擬定了啓程的日期,便和顏悦色地將諸官送出府來,倒讓那些內庫官員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晚上,是在江南居準備的接風宴,由於相同的原因,沿江州縣的長官員們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盡到了禮數,而且朝廷規矩也容不得他們在蘇州城里老待著,想離監察院範提司越遠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蘇州府的官員們去不得,心驚膽顫看着首座。
在首席裏,範閒與江南總督薛清及巡撫大人把酒言歡,氣氛融洽,在座的蘇州知州苦着臉,強顏歡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欽差大人日後要常駐杭州,腆着臉硬留了下來,在蘇州官員們殺人的目光中不停拍着範閒與總督大人的馬屁。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麼害怕範閒翻臉不認人的手段,就認準了討好上司,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有錯。
宴罷之後,先將總督大人送上官轎,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叼擾一番,範閒這才與樓中的官員們拱手告辭,上了自己帶着的馬車。
他還是當年的性子,喜歡坐車不喜歡坐轎。
馬車前簾未擋,蘇州城地夜風吹來。傳入耳中的也有些許清亮絲竹之聲,江南富庶,富商們多養優伎。這蘇杭兩地的青樓生意也是出名地好。
範閒輕輕拍打着自己的臉頰,任由夜風吹走臉上的微熱,他體內的真氣雖然已經恢復了不少,但是酒量還沒有回來。今天被官員們一勸,竟是覺得頭有些昏。
“杭州地地址定好了,蘇州城裏呢?”他半閉着眼養神,輕聲問道。
史闡立坐在他的旁邊,想了會兒後説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學生…學生。”j
範閒笑了起來,睜開雙眼嘆了口氣:“讓你做這些事情,着實委屈你了,再熬一兩年吧。你也知道我身邊沒幾個信的過的人。”
他與史闡立説的乃是抱月樓南下的大計,青樓這門生意,不僅是銀錢迴流速度最快的買賣,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報之類。範閒在京都時,便已經想好了要將自家地青樓開到江南,雖然肯定會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權勢,在一年之內稍成氣候。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
史闡立問道:“大人,這事能不能暫緩?畢竟後天您就要啓程去內庫,蘇州城裏沒有一個主心骨,要在這時候選址買樓買姑娘,我怕自己鎮不住場。”
“我不在,還有三殿下啊…”範閒眼角閃過一抹壞壞的笑意。“明天就要給三殿下挑幾個老夫子,他雖然日後總是要隨我去杭州。但這段日子他還是會留在蘇州…不要忘記了,這位殿下在京都裏做的是什麼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紀小,對裏面的門道卻清楚的狠。有殿下出面,總督大人當然不好説什麼,你要買哪個樓就買哪個樓,至於那些當紅的姑娘…多砸些銀子下去,哪有不成事地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後撐腰,你就不要擔心江南的青樓老闆們會敢與你玩陰地,既然是玩明的,不過就是拿銀子砸人的戲碼,難道你還擔心自己沒銀子?”
史闡立瞠目結舌,心想陛下是讓您教育三皇子,難道您…當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開青樓?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緊接着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邊怎麼帶着這麼多銀子?那箱子裏的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雪花銀錠肯定不能動,那他先前這般説話,懷裏一定還揣着許多銀票想到此節,史闡立擔憂説道:“如果要明賣的話,江南青樓業肯定會藉機抬價…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不知道能維持多少天。”
這時候馬車碾着蘇州城裏地潔淨青石道,過了一道門,來到了白天一片繁華的商業區。
縱使在夜裏,這條街上那些商店地招牌依然明亮無比,蘇州是內庫出產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單從繁華程度、商業發達程度上講,除了東夷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比得過它的城市。在這裏買玻璃,要比北齊便宜五分之四,但範閒卻清楚玻璃這種東西的成本,知道蘇州的商人們這幾十年裏早已經賺飽了。
除了各式商號的招牌之外,最顯眼的便是每隔不遠就會冒出來的一幡青布,説顯眼並不是這塊青布上染着夜裏能發光的螢料,而是這青布招展處並不是酒樓,青布上繪着與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圖案。
這條街上,竟有**家錢莊!
範閒乘坐的馬車,在安靜的大街上緩緩駛過,路過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時,他指了指這家錢莊的門,壓低聲音説道:“就算你窮到死,也不要來這家錢莊。”
史闡立聞言去看,也只看着個大概,想了會兒後好奇説道:“招商?沒聽説過…又不是太平錢莊,哪裏有人敢和他們打交道。”
範閒笑了笑,沒有説什麼。
其時天下商業逐漸發達,大椿買賣再用現銀交易就成為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於是銀票漸漸成為商人們喜歡的東西,而銀號錢莊之類的機構也開始展露了他們的重要性。但是像錢莊這類的存在,人們最看重的當然是信用和底氣,所以在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魚吃小魚的問題,幾十年過去,天底下還是隻有那幾條大魚。
而最大地三條魚。分別叫做南慶、北齊、東夷城。
南慶北齊官方發行的銀票是為官票,當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員們卻根本意識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兑取十分麻煩。靈活性差到令人髮指地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的商人都選擇東夷城出面開辦的太平錢莊。
太平錢莊雖是東夷城的資金,但是據傳説北齊南慶一些王公貴族也在裏面放了股,所以不論是三國間如何爭吵廝殺,很奇妙地是錢莊自身卻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二三十年過去了,太平錢莊信譽一流,資本雄厚,服務周到。暗中又有各國上層保駕護航,很自然地就成為了天下最大的一間錢莊。
沒有之一,太平錢莊就是天下最大。
…
就連這條街上太平錢莊就開了三家分號。範閒冷冷看了一眼車外飄過的青布,説道:“取錢就在太平錢莊取。”
史闡立應了聲。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範閒平靜説道:“我走之前給你印鑑與數字,不要小家子氣捨不得花錢。”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史闡立一怔,笑道:“難不成這太平錢莊是大人開的不成。”
範閒一笑罵道:“我要有這麼多錢,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還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闡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説的是北齊方面。微一緊張之後沒有接話,但他由北齊馬上聯想到內庫,想不到不日之後內庫開門之事,如果範閒想資助夏棲飛與明家奪標,那他那邊就需要一大筆恐怖的資金才成,皺眉説道:“大人。內庫那邊急着用錢,如果一時不趁手。我看開店的事情還是緩緩。”
範閒搖搖頭:“你需要調地銀兩和內庫那邊奪標需要的銀兩,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所以你不用操心。至於開店,還是要儘快,一是趁着殿下還在蘇州,他估計也有這個興趣,辦事方便。二來…”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親大人,忍不住笑了起來:“二來,這江南的姑娘們還等着我們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這話不假,自從在京都給抱月樓定了規矩,又由那位石清兒姑娘加以補充,如今的抱月樓姑娘們雖然還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卻比當年好過了許多,抽成少了,定期還有醫生上門診病,又簽了份新奇的“勞動合同”。抱月樓的姑娘們對範閒是真地感恩戴德,聲勢推展開去,影響一出,如今整個京都的青樓業,都開始展現出一種健康向上地朝陽感覺。
如果抱月樓真的能在江南開成連鎖,江南的柳如是們,想必也會十分歡喜範欽差的的到來
回了那位鹽商滿心歡喜讓出來的華園,範閒接過思思遞過來地熱湯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幾封院裏發來的院報,發現天下太平,便放寬了心,先讓思思進裏屋睡去了,自己卻走了出來,披了件厚祅,搓着手,敲了敲另一間房地門。
他身後不遠處的虎衞與六處劍手趕緊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門咯吱一聲開了,露出海棠那張睡意猶存的臉。
不等海棠開口,範閒已是驚訝道:“這麼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將他讓進屋來,將無煙油燈撥的更亮了一些,輕聲説道:“這商人家豪奢的厲害,這牀也舒服,想着你今天晚上接風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範閒定睛一望,發現姑娘家穿的衣服並不怎麼厚,只是一件很樸素的襦衣,皺眉説道:“多穿些,雖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風寒,卻不是好惹的。”
海棠懶得理他,打了個呵欠,半撐頜於牀上,説道:“有什麼事,趕緊説吧。”
範閒一愣,卻忘了自己此時過來是要説些什麼,昨天夜裏他上了京船之後。海棠便悄無聲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園子裏,莫非自己只是來確認她在不在?還是説自己已經習慣了和這個北齊聖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難喝醉的。”範閒是個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着海棠地第一句話説道:“你知道我怕死膽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夠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會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睜開那雙明亮的雙眼,好奇問道。
範閒搖了搖頭:“除了自己能夠完全相信之外。我還要相信喝醉時,身邊地人有足夠的能力保護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來,知道他説的是什麼意思,緊接着卻有些可憐對方,憐惜説道:“不要告訴我,你長這麼大,也就在上京城地松鶴居里喝醉…過一次。”
那一次在北齊上京,當着海棠的面。範閒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還被下了春藥,着了以來最大的一個道兒。
範閒氣惱説道:“你還有臉提…當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説道:“小時候我是經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的過於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時候,那位…瞎大師一直跟在你的身邊?”
範閒沒有回話。
海棠忽然皺眉説道:“那…傳説中你酒後詩興大發。在慶國皇宮之中醉詩千篇…難道也是假的?”
範閒擺擺手,不想和她繼續這個無趣地話題。直接問道:“銀子到了沒有?”
海棠無趣地嘆了口氣,坐了起來,看着他的雙眼認真地點了點頭:“從八月份起,陛下就開始安排了,你不用擔心。”
範閒自嘲笑道:“不擔心怎麼辦?這件事情我又不能讓老爺子把國庫裏的銀子調出來給自己用。”
“説到這點。”海棠皺眉道:“你居然帶了十幾萬兩現銀在身邊…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僅僅是為了在河畔接風之時擺一擺威風。”
範閒心想自己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個安排,其中內情哪裏能告訴你。這事兒誰都不能説。
“不過是些沒用的銀子,帶着怕什麼?”
“你入仕未及兩年。身邊卻有這麼多銀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的俸祿在內,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這麼多銀子,你怎麼向官員們解釋?”
範閒搖頭道:“不要忘了,我範氏乃是大族,族產才是真正的來錢處。”
“噢?能輕易拿出這麼多銀子地大族…難道沒有什麼橫行不法事?當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參你一章。”
“參便參。”範閒笑道:“就算族裏沒這麼多錢,但這兩年宮中知道我生意做地大,也不會疑我什麼。”
“一家青樓,十幾家書局…能掙這麼多銀子?”海棠疑惑問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的斂財功夫…當然,我在朝中做了兩年官,收的好處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個箱子裏,你別説,出京的時候要換這麼整齊的銀錠,如果沒有老爺子幫忙從庫房裏調,我還真是沒轍。”範閒笑着説道:“等事情了了,所謂賄銀便和這些乾淨銀子混在一處,朝廷也不好説我什麼,只是為了湊足銀子,我可將名下產業裏能搜的流銀全搜地乾乾淨淨,如今京都裏面真是空殼一個。”
海棠這才知道他還有這個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於對於洗清賄銀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銀子都放在箱子裏,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動,日後用錢怎麼辦?”
範閒微笑説道:“不是有您嗎?而且還有那位可愛地皇帝陛下,這次他往太平錢莊裏打的銀子可不是小數目,我順手撈幾個來花花,想必他不會介意。”
海棠一愣,這才知道,論起打架與謀略來,自己不會在範閒之下,可以説到偷奸耍滑掙錢這方面。自己這些人…與范家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後面這些天,自己可得盯緊一些。
這時的場景着實有些荒唐可笑。範閒與海棠,天下公認地兩位清逸脱塵人物,卻在一個陰森森的夜晚,在房中悄悄説着關於銀兩、銀票、錢莊、洗錢這類銅臭氣十足的話題。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燭高懸,代表着範閒江南政務宣言精神地那一大箱銀子,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擺在那兒。
四周走過的人都忍不住要看這箱子一眼,只是到處都是護衞,又有六處劍手隱於暗中保護,十幾萬兩銀子固然令人眼讒,但要來搶這箱銀子,江洋大盜或是貪財小偷們不如直接衝到官府司庫裏去搶官銀。那樣只怕成功係數還大一些。
箱子就這樣大****地開着,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裏露出雪白的銀錠,發着勾魂而又噬魂地光芒,裏面隱隱有股兇險萬分的寒意滲出
又過了幾天,惹得整個江南路好不鬧騰的欽差大人範閒,終於離開了蘇州。帶齊了人馬下屬遁着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內庫轉運司所在行去。雖然三皇子還留在蘇州城內。但官員們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只要範提司不在,要糊弄一個小孩子還不簡單?
三皇子是不知道這些官員們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陰狠性情,和此時快要爆炸的脾氣,指不定又會玩出什麼新的花樣來。
這兩天。他心裏本就有些生氣,範閒去內庫卻不帶着自己內庫是當年葉家的產業。間接地支撐起了慶國地穩定與開拓能力,甚至可以説,慶國就是靠內庫養着的,所以那個地方很自然地成為了慶國朝廷看守最森嚴的所在,綱禁比皇宮更要嚴苛,在民間的傳説中簡直是五雷巡於外,天神鎮於中能夠去內庫瞧瞧風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畢生心願。三皇子雖有皇子之尊,心中對內庫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經陛下特允,皇子也沒有資格去內庫,本以為這次跟着範閒下江南,可以得償所望,沒想到範閒居然將自己丟在了蘇州!
啪的一聲,一位一看便是飽學之士的中年書生狼狽不堪,哭嚎難止地爬了出來。三皇子跟着出來,惡狠狠罵道:“父皇是讓範閒來當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們噤若寒蟬,欽差大人走了,誰還敢得罪這位小爺?居然連總督府小意請來的教書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兩句嘴,豈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着,眼角餘光瞥見一人鬼鬼崇崇沿着廊下往外走,趕緊喝住,走過去一看…卻發現是範閒地那名親信門生史闡立。
他雖然驕橫陰狠,但看在範閒的面子上,總不好對史闡立如何,好奇問道:“史先生這是要去哪裏?”
史闡立似被唬了一跳,討好説道:“見過殿下,這是出門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説道:“蘇州城好玩的地方我還沒見過,你得帶着我。”
史闡立求饒道:“殿下,老師有嚴令,這些天裏的功課都佈置下來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麼得了?…再説,讓老師知道我帶殿下出去遊玩,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過。”
三皇子皺着細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着史闡立閃爍的眼神笑了起來:“你得告訴你,你不跟着老師去內庫,留在蘇州是做什麼,這時候又是準備到哪裏去?”
史闡立被這話堵着了,猶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後才壓低聲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學生可憐,被門師命着做那個行當。”
三皇子兩眼一亮,試探問道:“可是…抱月樓要在蘇州開了?”
史闡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惱自己説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兩聲,心裏卻樂開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蘇州重操舊業,總比在這府裏枯坐要快活許多,他在京都那座樓裏地股份被範閒硬奪了過去,如今知道範閒也是個表面道德文章的實在人,三皇子哪裏肯錯過這個機會。
史闡立看着三皇子地反應,心中佩服老師果然算無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