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監今天先去的範府,在府上沒找着人,不知道這位正在養傷的提司大人跑哪兒去了,竟是連尚書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尋不到人去問範閒的下落。
可是陛下還在宮裏等着的,這下可急壞了姚太監,問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領着侍衞往那邊趕,湊巧在路口碰見了這輛馬車,如果不是侍衞眼尖認出一名範閒的親隨,只怕還會錯過。
看着氣喘吁吁的姚太監,範閒嘆了口氣説道:“我還要回林家接人,怎麼這時候讓我入宮?”
陛下傳召,還這麼不急不慢應着,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裏見過這麼不把宮中傳召當回事兒的臣子?他與範府向來交好,也不好多説什麼,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經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會不高興。”
範閒苦着臉應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見不得老太監在雪天裏站着,招呼他進了馬車,一行人就往皇宮的方向駛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給句實話,出什麼事兒了?”範閒半靠着養神,雙眼微眯,沒有看這太監頭子一眼,範府向來把這些太監喂的極飽,所以他也懶得再遞什麼銀票。
姚太監如今其實也不怎麼敢接范家銀票了,呵呵賠笑着説道:“這…做奴才的怎麼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範閒搖搖頭,佯怒罵道:“你這傢伙,做事不地道。”忽頓了頓説道:“打聽件事兒。”
姚太監豎起了耳朵。看了看馬車四周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壓低了聲音説道:“大人,什麼事兒?敢説的我都能説。”
“上次懸空廟裏…那幾個太監怎麼處理了?”範閒皺着眉頭。
姚太監一凜,微怔了怔之後。舉起手掌平攤在自己的咽喉上,劃了一道。
範閒面色未變,卻不知道心頭是如何想法。他知道這是必然地結果,太監的隊伍裏出了刺客,在場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宮裏還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沒。”姚太監嘆了口氣説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過地,只不過受了牽連,也不能在太極殿呆了…想着上兩個月,因為他那不成才侄兒的事情。被都察院參了一道,他在宮中就過的難堪,後來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貴妃的面子上,將他重新提了起來用。”
他看了範閒一眼,範閒沒有什麼表示。姚太監並不清楚範閒與戴公公之間的銀票之緣,究竟深厚到了什麼地步。
“沒想到又遇着謀刺之事…老戴的運氣也算是倒黴到了家。這不,什麼職司都被除了。還捱了十幾記板子,被髮配到司庫去,這麼大把年紀的人。在這大冷天裏下苦力…姚太監與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宮,雖然平日裏互相之間多有傾軋,但此時看着對方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傷其類,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幾天吧,等陛下的火氣消了再説,能保住條老命就不錯了。”範閒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如今在太極殿當值的是誰?”
“洪竹。”姚太監看着範閒疑惑地臉,小聲解釋道:“一個年輕崽兒。今年開始跑太極殿和門下這條路,陛下喜歡他辦事利落。”
“傳旨的事兒也讓那個…洪竹做?”範閒好奇問道。
姚太監搖搖頭,説道:“他哪有這個資格身份?”
馬車剛過新街口就被姚太監喊停了,鄧子越有些不滿意,畢竟宮前這片廣場極為寬闊,這飄雪的冬天裏,讓傷勢未愈地提司大人坐着輪椅過去,實在有些過份,也不怕凍着大人了。
“幾位官爺,沒法子。”姚太監委屈説道:“上次出了事兒之後,禁軍內部大整頓,如今這些兵爺們個個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陣勢,恨不得將入宮的所有人都給嚇走。”
範閒聽了兩句,説道:“別難為姚公公了,我們下吧。”
鄧子越有些惱火地看了宮門處一眼,將範閒抱下馬車,放到輪椅之上,趕緊打開黑布大傘,遮在提司大人的頭頂上,身後早有旁的監察院官員推着動了起來。雪粒擊打在黑傘之上,微微作響。
姚太監沒這般好命,拿手遮着頭,和身邊的幾個侍衞搶先往宮門處趕了過去。
範閒整個身子都縮在大氅裏,躲着迎面來地寒風,半邊臉都讓毛領遮着,還覺着一股寒意順着衣服往裏灌,頭頂天光黯淡,雪點之聲悽然。
…
宮門外的禁軍與姚太監交待了手續,吃驚看着廣場中間正在緩慢行走的那行人。風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員,正推着一把輪椅,輪椅上只有一把黑傘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點都沒有漏到輪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沒傳院長大人入宮啊?”這位禁軍隊長驚訝説道。
“是範提司。”
眾人一驚,禁軍隊長趕緊帶着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輪椅上那人擋着外面的風雪,將這一行人接到了宮門處,稍一查驗,便放行入宮。
北風在吹,雪花在飄,鄧子越推着輪椅,行過正殿旁那條長長的側道。隨着宮牆角沿的顏愈來愈深,在宮牆右側的那道門前終於止了步。
早有太監打起了素色地大傘,牢牢地遮在範閒的頭頂上,前呼後擁。小心萬分地接着這位年輕地傷者入了後宮。
鄧子越站在後宮門外,看着提司大人在裏太監們的簇擁下越來越遠,面色雖然平靜,卻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一粒雪花飄落下來,將將落在他地眼角上,讓他眯了眯雙眼。
…
“不是在御書房?”範閒皺着眉頭,暫不理會撲面而來的寒風,問身旁的姚太監。
先前傳出消息,陛下久候範提司不至。已經發了脾氣。小太監們接着範閒了,哪裏敢怠慢,就像腳上踩了風火輪一般。往深宮是狂奔而去,推的那個輪椅是吱吱作響,打着素色大傘的太監是東倒西歪,如果不是宮中地勢平坦,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範閒的傷口癲破了。
姚太監跑的氣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寢宮。”
範閒心頭微訝,面色也不怎麼好看。姚太監看着,才想起來這位年輕官員還是傷後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讓提司傷勢再發,自己也沒好果子吃,這才趕緊讓眾人把速度降了下來,劈頭劈臉一通亂罵,又討好地側臉説道:“冬範大人,沒顛着吧?”
範閒點點頭,説道:“沒這麼金貴。”
不一時,眾人便來到了皇宮圓中一處,不是皇后所在的寢宮。而是宜貴嬪所在。姚太監趕前幾步,入內通報,不一時便有人來接着範閒進去。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宜貴嬪説話,三皇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邊上抄着什麼東西。看見太監們推着範閒進來,他才住了嘴,淡淡回頭看了範閒一眼。
“受了傷,不老老實實呆府裏養傷,在外面瞎跑什麼?”
一位皇帝對一位年輕臣子,貌似訓斥,實則關心,按理講,做臣子的應該感激涕零才是,範閒卻是暗自冷笑,若真地關心自己,怎麼會等了十七年才來表現這些?如果真的是擔心自己傷勢,為什麼又急着宣自己入宮?
不過他面上仍然應景地讓那抹微微感動一現即逝,然後平靜應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準備去林府接婉兒。”
“婉兒…回林府了?那宅子裏又沒什麼人…除了那個傻子。”皇帝似乎不怎麼喜歡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聯繫起來,面色有些不豫。
宜貴嬪偷望着陛下臉色,呵呵憨笑着岔開了話題:“範閒,你傷沒好就到處跑…也不怕範尚書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範建…哪裏捨得。”
雖是笑話,但裏面卻含着別的意思。範閒微微一凜,面上堆起笑容,沒有接話。
皇帝看了旁邊正在抄書的三皇子一眼,對範閒説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學整理出的幾本經策…朕讓承平這些天在學,太傅以為深了些,你怎麼看?…承平,去見過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慶國規矩,皇子們對於大臣都是極為尊敬的,陛下這聲吩咐也不怎麼出奇。三皇子趕緊住了筆,小心謹慎地走到輪椅面前,對範閒行了一禮。
“這怎麼使得?”範閒坐在輪椅上,也無法避開。
“你如今是太學司業,正是份內地事情。”皇帝平靜説道,就像是在説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宜貴嬪卻聽出來了,看來陛下有心讓範閒做三皇子的老師,一想到範閒地文聲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響力,宜貴嬪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越看範閒,越覺得順眼。
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瞧把你樂的。”
宜貴嬪之所以受寵,就是因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會隱藏什麼心思,高興的時候就高興,此時聽着陛下揶揄,也不慌張,呵呵笑着説道:“謝謝陛下,給平兒找了位好老師。”
範閒聽着二位長輩自顧自説着,心中氣苦,暗想這事兒怎麼沒人來徵求一下自己的意見?
三皇子捧着書卷過來,範閒接過來略略一看,抬起頭回稟道:“莊大家的經策之學是極好的,太傅以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過這幾篇只是入門的東西,三殿下提前接觸一下,也沒什麼問題。”
君臣之間又隨意説了幾句,範閒小心應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話要對自己説。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熱湯之後,皇帝看似隨意地開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應惜,範閒,你陪朕去圓子裏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來,宜貴嬪微笑着,將一件大紅錦面狸毛裏的鶴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離開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雪已經停了,皇宮的地面上一片濕清,卻沒有積雪,只有圓子裏的經冬樹上掛着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紅牆黃檐雪枝青磚,十分美麗,空氣中沒有一絲雜味,清新異常。
皇帝披着大氅當前走着,一名小太監推着範閒沉默跟在後邊,一路上那些穿着棉褂的太監宮女遠遠避開,路邊遇着的則偏身於側,安靜不語。
“雪雨天,見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範閒在想什麼,皇帝輕聲説道:“這是朕即位之後就定的規矩,天天跪來跪去,他們也不嫌煩…把衣服跪髒了,跪破了,難道不要內庫掏銀子買?”
範閒坐在輪椅上,悄悄將領口鬆了顆佈扣,雪停風消後,感覺有些熱。聽着皇帝的話,知道話題要往內庫方向轉,他卻很無賴地不肯接話。
似乎有些恚怒於範閒的沉默,皇帝冷冷問道:“范家那個老二現在在哪裏?”
這時候已經到了宮中最僻靜處的一個圓子,前方有一彎小湖,湖中搭着石橋,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殘雪,難掩黑石肅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