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這番對話旁若無人的進行着,旁邊的三位女人已經聽傻了,難道把範思轍打成這種慘狀還不足夠,還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爺!您説什麼?”
柳氏睜着驚恐的雙眼,無助地望着老爺,而趴在長凳之上半昏迷的範思轍已經是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也不知道重傷之下的他,哪裏還有這麼強的精神,看來這流放出京,對於京都所有的權貴公子哥兒來説,實在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只見範思轍一撅屁股,抱着自己母親的雙腿,一擠雙眼,幾滴眼淚珠子滾滾而落,與頰上麻點爭輝,一張大嘴…卻是來不及哀嚎句什麼,便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擊打地忽然失了聲音,焦急地張着嘴,卻什麼也説不出來。
少年郎眼淚花花的,拼命地搖着頭,又説不話來,身後全是血痕,看着只有那麼可憐了。
…
“老爺!”柳氏終於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範閒一眼,像被砍斷了的木椿子一樣,跪在了範建的身前,哭泣着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寶貝兒兒子…您就忍心看着他被趕出家門?您就忍心看着他漂泊異國它鄉,身邊沒個親人父母?”
她急着去拉範若若的手:“若若,快,向你爹求求情,別把轍兒趕出家門。”
柳氏心想。借抱月樓的事情將範思轍趕出門去,一定是範閒在背後説了閒話,昨天夜裏這父子二人就説了半晌,所以她趕緊將若若拉進了戰局。心想若若雖説不是自己親生的,但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而且素來疼愛思轍…眾所周知,範閒又是最疼這個妹妹的。
範若若也沒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地懲罰,被柳氏一拉,順勢就跪了下去,顫聲説道:“父親,弟弟受了教訓,以後一定不敢了,您就饒了他這一遭吧。”
婉兒一人在旁邊站着。心裏微慌,也趕心去跪了下來。
範建一直保持着平靜,直到兒媳婦兒這個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這才趕緊扶了起來,對柳氏皺眉説道:“思轍是一定要走的…而且你也莫要怨範閒,這是我的意思。”
柳氏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心想這是為什麼?但她清楚,範建是一個面相中正温和。實則頗有大將之風,砍殺之氣的男子,不然當初自己也不會一見傾心。非他莫嫁,既然這是他地主意,那是斷斷然不會再改了。
她是個心機精明無敵的婦人,將唇瓣一咬,竟是回身款款對範閒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爺,您就説句話,勸勸老爺吧。”
在這當兒,能夠讓範建收回流放範思轍意思的人。也只有範閒一人了。
範閒哪裏好受她這一禮,趕緊避開,苦笑着看了父親一眼,徵詢他的意思。
範建冷冷地搖了搖頭:“他今日鬧的罪過,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個流放三千里的刑…我將他趕出京都,總比朝廷動手要好些。”
柳氏哪裏肯信這話,以範府如今的權勢聖眷,莫説開個妓院殺幾個妓女,就算再橫行無道,肆意妄為,只要不是謀逆之罪,範建範閒爺倆也有本事壓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説道:“老爺您怎麼就這麼狠心呢?…思轍…他才十四歲啊!”
“不狠心…才會鬧成現在這副模樣。”範建冷笑自嘲道:“十四歲?”
他厲聲喝道:“你不要忘了,範閒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被逼着要殺人了!”
…
此話一出,滿室俱靜,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兒與範若若吃驚地望着範閒,而一直被這件事情捆住心志的柳氏悚然一驚之後,絕望地低下了頭。
範閒尷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時自己實在是不方便再説什麼,小心翼翼地將遍體鱗傷地範思轍抱了起來,退到了角落裏,然後吩咐妻子與妹妹將弟弟抬入內室,好生將息着。
“範閒,你呆會兒過來一趟。”範建看了柳氏一眼,往書房外走了過去。
書房裏就只剩下柳氏與範閒二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片刻後柳氏才睜着有些失神的雙眼,説道:“真的要趕出京都?”
範閒在心底嘆了口氣,走近她地身邊,壓低聲音安慰道:“您放心,父親的意思只是讓思轍暫時遠離京都這趟渾水,在外面多磨礪磨礪…”
還沒説完,柳氏忽然開口問道:“要走多遠?”
“很遠。”範閒看着有些失神的柳氏,心説這樣一位精明的婦人,今日心疼兒子,頓時亂了方寸,一時間竟有些羨慕範思轍那個小胖子,有些思念某個人。
“究竟多遠?”柳氏尖聲問道。
範閒這時候自然不會在意她的態度,和聲説道:“父親昨夜定地,我本想勸他將思轍送往澹州躲一躲,但父親擔心祖母心疼小孫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齊。”
“北齊?”柳氏心下稍安,北齊雖然遙遠,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蠻西胡之地,要繁華安全許多,雖説北齊南慶之間素來不和,但是和平協議之後,兩國目前正在度過蜜月期,關係極好。
範閒看着柳氏望着自己的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説道:“您放心,我在北齊朋友多,會把他照顧好地。”
月兒從秋樹的那頭冒了個一小尖兒過來,比起範府通亮的***,要顯得黯淡許多,圓子裏被痛打了一頓的範柳兩家子侄。被尚書巷與旁地地方來的馬車接走了,那些範氏的親戚們看到自己兒子的慘像,心中自然疼痛,望向範宅地目光也顯得多了幾分仇恨。但礙於范家爺倆薰天地權勢,也沒有人敢口出髒話。
在書房之中,範閒正老實地站在父親的身旁,為他調着果漿子,今夜柳氏守在範思轍的牀邊,一步都沒有離開,範尚書每夜必喝的果漿,也只好由範閒親自調味了。
“和父親提過的那三個人,已經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這三個人,都是抱月樓裏犯了命案的傢伙。他看了父親一眼,略有憂色説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計他們也沒有想到咱們真的敢往京都府裏送。不過那三個人手上有命案,等於是要拿思轍地重要人物…估計夜裏就會被老二的人接走。”
範建笑了笑,説道:“不要瞞我,我知道你不會這麼不小心。”
“我會處理乾淨。”範閒也笑了起來,這次他終於動用了陳萍萍賦予自己的全部力量。出動了六處地刺客,“他們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計族內會有反彈。這件事情需要父親出面。”
範建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京都名門大族,對自己族中子弟下手的官員從來沒有過,他搖搖頭説道:“有什麼好出面的?人我們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範閒聽的那叫一個佩服,想了想後,又説道:“思轍…晚上就動身,我讓言冰雲處理這件事情,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痕跡。”
範建點了點頭:“我和北齊人沒有什麼關係。當年殺他們殺的太兇…你有把握沒有?”
範閒迎着父親投注過來地目光,知道他是在擔心思轍的安全問題,鄭重地點了點頭:“王啓年現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齊皇帝關係不錯,思轍在上京待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範建嘆了一口氣,鬃角的白霜今夜顯得格外地顯眼:“你以往對我説,思轍是有才幹的,不見得一定要走讀書入仕這條道路…我聽你的,只是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比你我想像的還要激進…十四歲就開始做這種事情,我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麼?還在誠王府裏給當時的世子,如今的陛下當伴讀,成天就想着怎麼玩。”
範閒苦笑道:“宜貴嬪養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厲害,八歲當妓院老闆,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記在日後的慶史類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貴嬪那裏…我會去説。”範建搖了搖頭,“思轍雖有才幹,但還是太虛浮了,一昧走陰狠路線,總不是個長久之計,這次趁機會讓他出去走走,見見世面,一是略施懲罰,二來也希望他能成器一些。”
範閒嘆息一聲説道:“我也有問題。”
“你不要自責。”範建擺了擺手,讓他坐了下來,“出事地時候,你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我提議將思轍送往北齊,你很放心的模樣…要知道北齊畢竟對慶人不善。”
範閒沒有説出他與海棠、那位年輕皇帝的無字協議,但也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微笑着説道:“信陽方面一直通過崔家在往北齊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們的線路一直有些問題…我想思轍如果後幾年能在北邊鍛煉出來,也許有機會接手崔家的生意,畢竟他喜歡這個,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一個大點兒的生意給他做。”
範建笑了笑,看着兒子欣慰地笑了笑,範閒如今的心思已算縝密,比起自己與陳萍萍這代人來説,只是少了一絲狠辣而已。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崔家?”
見父親輕易地點出自己的計劃,範閒沒有一絲不安,笑着説道:“總還是接手內庫之後的事情,大約在明年三四月份。”
範建點了點頭,忽然陰沉着臉説道:“不要給他們任何反彈的機會。”
這是範閒第一次看見父親這張中正純和的面容上,露出鐵血的一面,心頭凜然一驚,沉聲應是。
範建繼續寒聲説道:“這件事情,你處理的不錯…暫時的忍讓,可以換取反應的時間,等思轍走後,你想怎麼做就做吧,不要來問我的意見,只是有個人…”
“袁夢…是叫這個名字吧?”範建忽然説道:“行事潑辣,風格陰狠,過些日子等這件事情淡了,你把她處理掉,算是了結那幾椿案子。”
範閒悚然一驚,不知道父親痛下殺手是為了給範思轍出氣,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範建接下來的話,暴露了這位尚書大人最深層的人文主義素養與隱藏已久的博愛精神,只聽得他寒冽説道:“為父當年長居流晶河,向來惜花,最厭惡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況這個叫袁夢的,本身還是位樓中女子,居然捨得對同道裏的柔弱女子下手,這種人,我是斷斷容不得她在這世上的。”
範閒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時常調笑的事情,才記起來父親當初乃是位以青樓為家的花間嬌客,那些風流韻事,直到現在還流傳在京都之中,看見案宗裏那幾名妓女的慘死之狀,乃是觸着他的敏感處,難怪他會如此容不得袁夢。
他藉機説道:“袁夢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與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沒等他説完,範建搖了搖頭:“弘成這孩子本性不錯,再看兩天…畢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一些。”
範閒有些失望,更有些憤火於父親不將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態度,心想難道若若還及不上青樓裏的女子?他心裏拿定主意,這件事情就算沒有父親的幫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離開書房,又入書房。
書房中的三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史闡立遞過墨跡已乾的文書,説道:“這是抱月樓那七成股份的轉讓協議,大人過目一下,呆會兒讓二少爺簽了就成。”
沐鐵接着説道:“京都府那邊一直盯着的,據釘子傳回來的信,京都府對於咱們送過去幾名命案要犯,感到大為棘手,後來二殿下那邊一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討了些什麼,還不得而知。”
範閒點了點頭,説道:“無所謂,反正我們這幾天不會動手。”
沐鐵皺眉説道:“如果對方誤判形勢,以為我們要魚死網破…讓京都府發文來捉二少爺怎麼辦?”
範閒望着一直沉默着的言冰雲,搖了搖頭:“有這位四處的大老闆在這兒,範思轍往北邊一送,誰還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