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落在異國的土地上,發出的卻是熟悉的嘀嘀嗒嗒聲,範閒啜了一口茶,對身邊的王啓年説道:“馬上去寫封密信,讓院裏查一查崔氏與信陽方面的關係。”
王啓年看了他一眼,輕聲説道:“長公主那邊不能動。”
“我當然知道不能動。”範閒清楚長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其實都屬於皇帝陛下的默許,但是今天與沈重見面的不歡而散,更堅定了範閒心中某個念頭,“我只是想查清楚,信陽方面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力量。”
“是。”王啓年應下之後,又接着説道:“那位崔公子還在外面跪着,大人…您看是不是讓他起來?畢竟崔氏在京中也是大族,在朝中很有幾位高官。”
範閒的眼睛盯着院裏發來的情報,沒有理會王啓年的話,這些天使團身在上京,在言冰雲回來之前,北齊方面的情報系統範閒不敢動用,所以情報來源有些縮水,讓他很是煩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聽見王啓年説了什麼,輕聲説道:“讓他跪着吧,身為慶國人,卻被北齊人當槍使,我就算是替丈母孃教育他一下。”
…
雨水漸漸地小了,從屋檐上往下滴着,這幢別院是老建築,所以雨水滴下的地方都有了些微的陷下。範閒披着件衣裳走到屋外,看着跪在石階前的那位崔公子,半晌沒有説話。
使團裏其他的人早就避開了這間小院,所以此間顯得格外安靜。
“你應該很清楚,你們家如果還想做這北邊的生意,應該怎麼做。”範閒冷漠看着渾身濕透了的崔公子,“今天的事情,我先饒你一命,自己寫封信去信陽。至於長公主會怎麼罰你,那是你們的事情,但是我在上京的時候,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和北齊的那些人坐在一起。”
崔公子重重叩了個頭,將自己的上半身全埋在地上的積水之中,顫慄不敢言語。
“再次提醒你一次,我是監察院的提司。就算長公主護着你們,但如果我真想讓你們崔氏倒黴,一樣會有很多種法子。”範閒説道:“雖然這是很粗俗的威脅,但我想,對於你這種愚蠢的人,不説清楚,你下次還是會被北齊人拿來當刀子使,那就很不好了。”
崔公子依然悽苦跪着。他當時在畔山林後院裏醒了過來,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姑且不論範閒那人人畏懼的監察院身份,只説對方是長公主的女婿,自己在對方的眼裏,頂多只是一隻螻蟻。今日自己自作主張,想瞧瞧監察院究竟想和北齊做些什麼買賣,本來是站在長公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但如果範閒真的立意要對付自己,只怕長公主也懶得迴護自己。
以範閒目前的權勢來説,什麼世家,還真是瞧不上眼的存在。
“話説白了吧。”範閒望着他,一字一句説道:“你是為長公主做事的,我自然不會來難為你。但我眼下想做些事情,所以希望你要看清楚如今的情況。”
“是。範大人。”崔公子哆嗦着聲音説道:“小人知錯。”
“咱們都是慶國臣子,無論在朝內如何,但一旦出了疆土,須記得,你我都是慶國人,不要讓外人瞧了笑話去,這就是我最憤怒的一點。”
…
經歷了這次小插曲之後,信陽方面很小意地保持了對使團的尊敬,而北齊方面這才真正感覺到了範閒的力量,準確來説。是感受到了南朝監察院的力量。沈重向來是與信陽方面交易,所以當範閒通過長寧侯提出這個交易時。他並不怎麼看重,但看如今的局勢。那個傳言竟似是真的如果範閒來年真的將內庫掌在手裏,長公主失了權勢,沈重的鎮撫司又得罪了範閒,那真是要斷一大筆財路。
北齊宮中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太后狠狠地責問了一番沈重,沈重滿心惴惴,暗想誰能料到那個範提司竟是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自己,而且崔公子當夜就去使團跪了一夜的消息,也傳到了錦衣衞的耳朵中,沈重知道,自己必須重新看待範閒這個人了。
然而誰都料不到,範閒其實根本不想和對方談這個交易。連着幾次,沈重派人來請範閒,範閒都是極其冷淡地推開,擺出了不想再談的架勢。
“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王啓年是範閒心腹之中的心腹,有許多連監察院都不知道的事情,王啓年卻是清楚的厲害,他知道自家這位大人,暗底裏做了許多事情在對付信陽那位長公主,只是那位長公主似乎還沒有察覺到。
但是眼下範閒卻擺出了一副要與長公主和解的模樣,這讓王啓年很是不解。
“我想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想做什麼。”範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不回頭,只是輕聲説道:“長公主目前有求於我,我自然要趁這個機會,獲取一些利益。”
王啓年依然不解,範閒也不再多作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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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一輛馬車直接從角門裏駛進了使團駐地,這輛馬車看着十分寒酸,十分普通尋常,不論是從車廂的裝飾還是車伕的模樣來看,都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是負責使團護衞工作的所有人,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使團內部的緊張感覺,外面影影綽綽,全部都是北齊錦衣衞的影子。
範閒看着那輛馬車,卻説了句和此時似乎毫無關聯的話:“看來司理理也到上京了。”
一個穿着白色輕衫的年輕人推開馬車門,緩緩移動腳步,站在那裏,看着頭頂的天空,微微眯眼,旋即低頭掃視了一圈院子裏望向自己的眾人,他很輕易地從這些人的身上,感覺到了院子裏的味道,不由唇角泛起了淺淺微笑。
範閒走上前去,降尊紆貴地扶住言冰雲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扶下車來,輕聲説道:“歡迎回家。”
對於慶國人來説,使團所在,便是故土一般。言冰雲被囚一載,早已有了必死之念,雖然時至今日,仍然不能接受用肖恩換取自己的協議,但此時踏上使團的土地,聽到範大人這句歡迎回家,心中不免依然有所觸動。
小院裏沒有鴻臚寺系統的文官,除了七名虎衞之外,全都是此次潛伏在使團裏的監察院官員,眾人看着這個走路都有些困難的年輕人,齊聲拜倒:“參見言大人!”
聲音並不激昂,也並不大,但能感覺得到眾人的誠心誠意。
言冰雲笑了笑,沒有説什麼,只是輕聲説了句:“能夠活着出來,我感到很意外。”
範閒扶着他的手,也笑了起來:“你的手指甲居然沒有全被拔掉,我也很意外。”
這兩位監察院將來的正副手,此時説話的聲音極為輕柔,只有彼此才能聽見。
…
言冰雲回到了使團,此次出使北齊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範閒心頭大定,對王啓年説了幾句什麼,便扶着言冰雲進了內室,然後開口説道:“把衣服脱了,我下手沒有輕重。”
很明顯,言冰雲這種人不會誤會什麼,緩緩扯開自己身上的白色衣服,露出精悍勻稱的**身體。範閒挑挑眉頭,想到在京都三處換裝時候自己的感覺,發現對方確實比自己還要冷靜許多。
他從箱子裏取出藥盒,用手指挑了些,然後開始均勻地抹在言冰雲的身上。手指經過之處,全是一片起伏,傷痕之恐怖,實在難以形容。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運氣很好的人。”言冰雲冷漠地開口説道:“不過範提司看見下官身上傷口,還能如此鎮定,看來比我想像的要強不少。”
範閒的手指停在言冰雲的左胸下,那處的骨頭明顯是斷後重續的,鼓起了極大的一塊,外面是淺紅色的新生肌膚,看上去十分醜陋:“那是因為你不瞭解我的成長經歷。”
“我自以為自己很瞭解。”言冰雲冷漠地看着他的雙眼,“範大人,您從出生到十二歲的人生,我非常瞭解。”
範閒微微偏頭,看着對方,沒有説什麼。
言冰雲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不想就那個話題繼續下去,過了一會兒後説道:“謝謝大人替下官療傷,不過我想配製傷藥,下官應該比大人更在行一些。稍侯請允許下官寫個方子,讓使團的人幫忙去抓幾副藥。”
範閒沒有理他,仍然專心地塗着傷藥,同時輔以自幼學習的治傷手段。
“吃了他。”範閒毫不客氣地塞了顆丸藥到言冰雲的嘴裏,冷冷説道:“説到治傷解毒,這天底下除了費T,還沒有誰敢在我面前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