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滄州,使團在黑騎軍的遙遙護送下,緩慢而又堅定地往北面前進。北齊國其實並不是在慶國的正北方,而是東北面,兩國交界處有一大堆自主無力的諸侯國,在最東面的海邊還有這今天下最大的城池,最繁華的海港東夷城。
此次使團選擇的路線並不經過諸侯國,因為路過的城池越多,越難防範,當然,兩國間秘密協議的執行更不可能路過東夷城,萬一那位曾經痴呆過的四顧劍忽然發起瘋來,惹得三國一通亂戰,誰能承擔這個後果。
所以使團是沿着荒原北上,然後在大湖處繞道向東,雖然路途稍遠了一些,但勝在清靜,除了些馬賊之外,應該沒有什麼不懷好意的強大勢力。
一路沉默,肖恩沉默着,司理理沉默着,就連使團裏最重要的人物範閒也開始沉默起來。每個人的沉默都有自己沉默的理由。
…
範閒將細針從肖恩的手上拔了出來,細細端詳着這位老人日見委頓的臉龐。肖恩忽然睜眼,雙眸裏兩道寒光如有實質般地打在範閒的臉上。他微微一笑説道:“晚輩臉皮厚,不怕被人看。”
“我有個疑問。”肖恩援緩閉上眼睛,“為什麼你要用那個布帶繫住我的胳膊,我能猜到,這種方法可以讓我的血管更加突顯出來,只是你如此辛苦地將毒液注入我的血管中,有這個必要嗎?”
“有。”範閒微笑着,靜脈注射當然要比食物中毒來得快來得猛,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靜脈注射的手段,但不代表範閒不會,眼前這位恐怖的肖恩,一般的毒藥根本起不了作用,而且真氣太過驚人。只要用靜脈注射的方法,才會達到效果。
肖恩皺着眉頭,半晌之後忽然説道:“這個手法我有些眼熟,而且我承認,確實很有效果…可惜大概是真的老了,居然忘了是誰。”
範閒心中一驚,臉上卻沒有一絲反應,笑着説道:“肖先生慢慢想吧。”
…
“遠方那些騎兵,應該是陳萍萍手下那些黑小兒?”肖恩忽然很平常地説了一句話。
範閒微微一怔,想到他這輛馬車兩邊無窗。間隔鐵板夾層,對方竟然還能知道遠處黑騎環峙的狀況,真有些神奇,旋即温和應道:“正是黑騎,當年千里突襲,就是現在這隊騎兵的先輩。”這説的是很多年以前,陳萍萍率領黑騎從婚禮上生擄肖恩回國。
那件事情是肖恩此生最大的屈辱,也帶給了他無法磨滅的創傷。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殺我?”肖恩又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語氣裏沒有一絲波動。
這連着幾句跳躍性極強的問話。暗含着某種心理上的催眠,如果是尋常人説不定會下意識地墮入圈套之中但範閒不是尋常人,他略感詫異説道:“什麼?”
肖恩微微一笑,眯着的雙眼裏淡淡的紅色散了出來:“我想。陳萍萍應該是不會願意我回到北方的。”
範閒搖頭道:“老一輩人的想法,我向來懶得多想。只要做好自己職司就成。”
“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肖恩靜靜望着他,緩緩動了動手腕,把沉重的鐵鏈擱在了桌子上。
“肖先生為何這麼説?”
“一路上同行了很多天,範大人雖然時常在那小姑娘車裏逗留,卻沒有因為貪戀春色而忘了職司。”肖恩淡淡説道:“關鍵是你每天晨間與深夜裏的兩次修行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毅力,就算是我當年。也遠遠不及你。”
範閒微笑應道:“笨鳥先飛,我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成。天賦不夠,自然要多練練。”
肖恩搖搖頭:“你的天賦很好。你的實力已經很強,只是你從來沒有單獨挑戰過真正的強者,所以無法激發出你身體內真正的實力。”
範閒靜靜地看着老人蒼老的面容,那雙深如古井的雙眼,心裏不由想到,難道你就是我要獨立面對的每一位真正強者?
出了滄州城,使團便進了定北軍的管轄範圍。此處一片草原,軍營遠在百里之外。範閒根本不想與那位九品上的強者燕小乙碰面,使團自然是繞道而行,反正有黑騎沿途保護,想來這天下也沒有誰敢來如何。前些日子,曾經有過幾拔嘯聚山林的山賊派探子前來打探,但遠遠看到使團與側前方黑騎的聲勢,早就嚇得退回山中,數月不敢輕出。
肖恩依然沉默着,司理理也依然沉默着,而且漸漸顯出憔悴出來。
範閒冷漠地看着自己押送的二人,心裏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這些天的相處,不知為何,對於司理理倒生出了一絲憐惜之情,一是憐她身世,二是憐她日後遭遇,但範閒自信自己的心志清明,一定不會做出因小失大的舉措,如果自己真的與司理理髮生什麼,那監察院在北齊的計劃就會出很大的問題。
不知道北齊的年輕皇帝是如何知道司理理還是處子。但如果當對方發現司理理已經**,紅袖招計劃自然也就無法發揮效用。
但範閒似乎不大想面對司理理有些惘然的面龐、似乎對於自己的把握也不是那麼充分,所以他再也沒有上過司理理的馬車,反而更多的時候會登上肖恩的馬車,從這位看似沉默的老人嘴裏,獲取一些許多年前的八卦新聞,江湖秘辛,一方面是真的向這位曾經最恐怖的密探頭領學習很多知識,另一方面範閒也不想讓肖恩有太多的時間安排後手。
兩位老少陰暗人物的對話,隨着旅途的前行,隨着車外氣温的降低,也迷漸由當年的北魏,轉向瞭如今的天下。
“沒有誰能夠真正的一統天下。”肖恩看着他,淡淡説道。這些天裏,他也逐漸適應了範閒與自己的對話,這個叫做範閒的年輕官員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聊天對象。
“我國的皇帝陛下曾經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在第三次北伐之後。”範閒皺眉説道:“以慶國當時極盛的軍力,完全足以一舉北上,消滅北齊。”
肖恩搖搖頭:“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在牢裏,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但聽你這些天的講解,我想,當初慶國皇帝之所以忽然停步不前,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朝政內部的問題,另一才面就是遇到了某種強大的阻力,讓他在取捨之後,覺得貿然北上是一個很冒險的主意。”
範閒想了想,當時葉家的事情還沒有爆發,朝政基本上處在皇帝和母親屬下這拔人的控制之內,按道理應該沒有什麼內患。至於外敵…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嚇住強大的慶國國家機器?
“神廟。”肖恩似乎猜到了範閒在想什麼、給出了一個參考答案。
範閒搖搖頭:“一個過於虛無飄渺的對象,不足以抵擋住人類的野心或者説是權力**,一統天下,四海歸一,對於一位皇帝來説,誘惑太過巨大。”
肖恩微微一笑,承認了他的這個説法:“南北之間,連年征戰,就算南慶打挎了齊國,但如果要真正的穩定住局勢,消滅所有的復辟力量,至少也需要十幾年的時間。更何況,你不要忘記了東夷城…人間九品高手最集中的地方,這股力量雖不足以保家衞國,開疆闢土,但如果是糾結成棍,在四顧劍那白痴的帶領下,還真有可能做出些瘋狂的事情來。”
“三角形最穩定,三國鼎足而立,其實也是最穩定的一種架構。”範閒點了點頭,“就算三方勢力強弱有所差別,但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都最可能受到反噬。”
“慶國如今的朝廷也是一樣。”肖恩看着他,似笑非笑,“皇帝,臣子,還有你口中那位看似瘋狂,實則陰險無比的長公主,構成了你所説的三角,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誰就會吃虧。”
這些天裏,範閒也不避諱,講了一些慶國朝廷裏面的事情,反正又不是什麼秘密,如果面前這個老人回北齊後能夠不死在自己手裏,也一定有很多方法知道。
範閒太陽穴有些隱隱發痛,不知怎的開始想念司理理温柔的手指,輕聲説道:“如果大家夠聰明,先維持着眼下的平衡再説吧。”
“不可能。”肖恩看着他,“因為你先動手了,所以對方一定有反應,我敢打賭,如今的京都,早就已經亂成一鍋粥,範大人此次送我回北方,倒恰好錯過了這場熱鬧,不免有些可惜。”
範閒一驚,便開始聽着肖恩有些冷漠地開始分析京中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