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萍萍輕輕折下一朵粉紅的小花,小心翼翼地別在自己的髮梢,看着那花顫巍巍地隨時會落下。範閒趕緊用手指頭把老人的髮鬢抿了抿,讓花插得更穩一些。
陳萍萍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輕輕拍拍範閒的手,説道:“折騰了十六七年,你終於入了京,終於長大成人,我也算對你的母親有個交待了。”
範閒一直很好奇當年的故事,忍不住問道,“當年你們一共有幾個人?”這問的自然是早跟隨母親,想改變這個世界的那些厲害人物。
“你自己數一數。”
範閒屈指一數。微笑道:“六個人。”
“嗯,你母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陳萍萍微微一笑,“看來你也還算聰明。”
“關於前一句,我很小的時候,費介老師就已經説過了。”
“估計他沒有説過,我們其實都很想念你的母親,從某些角度上説,她是我的領路人。”
“有些意外。”範閒微笑道:“不過也能猜到一點。”
“對司南伯尊敬一些,對范家好一些。”陳萍萍忽然很嚴肅地説道:“他們為你付出了很多。”
範閒微微垂下眼簾,當年能在那般詭厲的情形下,保住自己一個小小嬰孩兒的性命,能讓宮裏的人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不問而知…父親,一定付出了許多。他説道:“我真正需要防範的敵人究竟是誰?不可能是長公主那個瘋子,當年她的年紀還很小。”
“長公主只是一個可憐女子。對於皇室的人來説,小姐的光彩太過奪目,她一輩子都生活在你母親的陰影之下,她自詡聰慧能幹,為慶國謀取了不小利益,卻始終在陛下心中及不上你母親的地位,所以有些因嫉生狂。至於敵人…沒有敵人,沒有敵人。”陳萍萍輕聲反覆着,似乎是想説服自己。
“先執監察院,後掌內庫,我想總會有些人會查覺到不對勁。”範閒微笑説道:“您究竟想讓我做些什麼呢?”
陳萍萍輕聲説道:“你不是想做一位權臣嗎?”
範閒寧靜看着陳萍萍的雙眼,忽然開口説道:“我想,我知道您要做些什麼。”
陳萍萍表情不變,微笑説道:“我希望你要一直裝作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範閒皺了皺眉頭:“雖然我對他們沒有什麼血脈之情,但我仍然不希望看見太多人流血。”
“還早着。”陳萍萍輕聲説道:“而且流血這種事情,往往是愚蠢的人們首先拔出刀子來,想劃破別人的脖子,卻不小心劃到了自己脖子上。”
範閒微澀一笑,他雖然尊敬並且信任這位老人,但飯總得自己吃,路總得自己走,雖説入京之後一直與這位監察院院長保持着不見面卻默契的配合,對方為自己做了許多事情。但如果將來真有什麼事情,導致二人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範閒會選擇首先尊重自己的意願。
陳萍萍揮揮手,皺眉説道:“你以後要學會把眼光放開一些,不要總是盯着一部一司,區區官員,這區區京都。你要學會站的位置高些…”
範閒笑看應道:“難道要將眼光放在天下?”
陳萍萍微笑道:“也許更高一些。”
範閒默然不解。
“你去吧,此去北齊,小心一些。”陳萍萍咳了兩聲,將鬢上的小粉花取了下來,用手指輕輕搓揉,輕聲説道:“肖恩要死,當然,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除此之外,那三項任務你自己斟酌着辦,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你可以嘗試着打探一下神廟究竟在哪裏,畢竟這個世間,目前只有北齊的國師苦荷曾經與神廟接觸過。”
範閒皺眉道:“神廟…太突然了,我好像沒有什麼信心,雖然我骨子裏還挺喜歡冒險這種事情。”
陳萍萍點點頭:“你母親當年也很喜歡冒險。不過我倒真的極少擔心你的生死,如果五大人教了你這麼多年,你還不能活着從北齊爬回來,那我會在你的葬禮上表達對你的失望。”
老人微笑着,將手指間的花瓣碎末灑在地上,粉豔一片,心想真正的那個敵人又豈是你這個年輕人所能應付的?
告別了母親最親密的老戰友後,範閒回到樓中,與言若海碰了個頭,拿了一些卷宗準備回府好生研究一下。北齊方面又是一個異常複雜的局面,本來就算是陳萍萍想借此事讓範閒真正掌控監察院,但如果範閒不願意,想來也沒有誰能逼着他去那個陌生的國度…
但範閒真想去。
前世被囚禁在病弱的身體中,不得自主。今世被囚禁在離奇的身世中,不得自主,難得此次出使北齊,可以天高任雞飛,海闊憑蝦爬,範閒哪肯放過這種放肆一回的機會。所以他認真地向言若海請教此次出使應該注意的事項,打聽北齊方面自己需要注意的人。
言若海搖搖頭,看看這位年輕的提司,似乎不知道為什麼範閒會如此熱衷此事,説道:“北齊一向不穩,太后太年輕,皇帝太小,不過去年那場戰爭之後,似乎他們的京城穩定了許多。提司大人需要注意的應該是三個方面,一位是何道人,一位是上杉虎,還有一位,自然就是極少見人的苦荷國師。”
“何道人?”範閒皺看眉,這個世界上前沒有道教,為什麼會叫何道人?
言若海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所以並沒有解釋,繼續説道:“何道人是後黨高手,範提司去年殺死的程巨樹就是他的徒弟。上杉虎是北齊難得一見的虎將,一直在北邊雪地裏對抗蠻人,聽説去年北齊戰敗之後,被年青的皇帝調回了京都,提司大人此行北齊,一定要注意一下他,因為院裏一直在懷疑他的師門。至於苦荷大師身為天下四大宗師,應該不會涉入這些世俗之事,但是…
他皺緊了眉頭,説道:“苦荷收了一位關門弟子,今年正式入世修行。提司大人名滿天下,還是要小心一下對方前來生事。”
範閒一怔,無來由想起前世裏常見的那些妓女門派,苦笑問道:“不會是女人吧?”
言若海面無表情説道:“不知男女,只知道三個月來,這位大宗師的關門弟子周遊北齊全境,生挑了無數上品高手。甚至有傳聞。對方便是傳説中的天脈者。”他看了範閒一眼,輕聲問道:“提司大人知道天脈者吧?”
範閒感覺這個詞兒似乎有些熟悉。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想到小時候費介老師曾經提過一次,後來在長公主的廣信宮上,偷聽她與莊墨韓大家對話時,也曾經聽過一次。
聽完言若海的解釋,範閒皺緊了眉頭:“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天才人物,上天的血脈,又不是地裏種的韭菜,砍完一茬又來一茬兒,我不相信。”
言若海點點頭,説道:“院裏分析,估計是北齊方面因為連年戰敗,所以需要塑造出一位絕世年輕強者的形象,來增強國民信心。”
範閒微笑道:“這比較可能。就像是院裏這段時間塑造我這個提司形象一般…那人叫什麼名字?”
“海棠。”
範閒有些頭痛:“我希望是個娘娘腔,但千萬不要真是個娘們兒。”
二人又隨意説了幾句,最後言若海平靜望看範閒,眼角的魚尾紋皺得極無力,輕聲説道:“小兒的事情,就勞煩提司大人了。”
“刑部大門口我就説過。”範閒很認真地回答道:“我會平安把言公子帶回慶國。”
出了四處的房間,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王啓年趕緊過來,將範閒手上那堆案宗接了過去。範閒眼睛望着前面,嘴裏卻對自己的“心腹”輕聲説道:“去北齊,我是一定會帶着你的。”
“謝大人信任。”王啓年笑着應道。此行北齊,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倒真是一趟鍍金之旅,逍遙之遊,這世上沒有哪個國家敢對使團下手。
範閒搖了搖頭道:“帶你去,是因為你是監察院裏跑得最快的一個人,當然,除了宗追之外。”
王啓年苦笑着,沒有説什麼話,他先前還跑到宗追那裏去敍了半天舊。他與宗追二人當年並稱監察院雙翼,只是後來王啓年安於文事,所以職位漸趨平凡,宗追一直大感鬱悶,如今王啓年成了範閒範提司的心腹,宗追復又覺着當年老友如今總算回覆了些光彩,大感高興。
那位三處頭目,冷師兄早已等候在密室門邊,看見範閒來了,也不多打招呼,感覺十分冷淡。推開密室門進去,撲面而來是一道清風,風速卻不迅疾,範閒眉頭一挑,馬上知道這種空氣流通的地方,一定和煉毒的地方沒有關係。
冷頭目看了小師弟一眼,忽然咧開嘴笑了笑,説道:“身材不錯。”
範閒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剛剛相認的師兄,打了個寒顫,心想…不會吧?馬上又聽着師兄的下一句話,冷頭目朝着裏間大聲喊道:“標準!”
範閒一怔,過不一時,便看見裏間有五六個人推出一張大桌,桌上放着幾個盒子和一件材質有些古怪的衣裳。那五六個人看了範閒一眼,面無表情,也許是在三處這種詭異的部門呆久了,所以都顯得有些木訥。但是仔細端詳過後,幾個人還是忍不住露出了讚賞之色,對範提司連連説道:“身材果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