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註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範閒聊發詩仙瘋,一代大家莊墨韓黯然退場,陛下襬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穩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論是東夷城的使團,還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後,都與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議着看到的一切。但是讓大家無比震驚,討論最多的,當然還是八品協律郎範閒今夜在殿前的表現。
最後得出一個共通的結論,小范大人實乃詩仙也。
也有人在懷疑是不是範閒這些年裏作了這麼些首詩,然後一個夜裏發飈發完了。因為畢竟這些詩詞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説是一夜之間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別激烈的情緒之中,還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詩人也會發瘋才是。
不過不論是哪一種,大家依然認為範閒不是常人。廢話,有哪個常人能把那麼些子好詩像大白菜一樣地抱了出來,就算不怕累着,您也得要種得出來啊。
總而言之,與慶國這個世界相近的那個世界裏,一應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精妙辭章,今日便借範閒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願地降落,從此以後,成為這個世界精神里再難分割的部分。
那些詩裏眾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處,全被眾人當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後的口齒不清。準備等他酒醒之後仔細求教。至於範閒將來會不會因為要圓謊,從而被逼着寫一本架空中國通史,寫齊四大名著,還是毅然橫刀自宮以避麻煩。那都是後話了
回範府的馬車上,範閒依然在沉沉酣睡,後來看好事者給他計算一下,當夜宮宴之上,他作詩多少暫且不論,便是御製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當他的詩篇註定要陶醉天下許多士子的時候,他自己已經醉倒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監從皇帝陛下腳下抬出宮的,渾身酒氣薰天,滿載牢騷無言。也虧得如此,才沒有昏厥在眾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範府的馬車,宮裏的公公們細細叮囑了範府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們都發了話,這位爺的腦袋可是慶國的寶貝,可不敢顛壞了。
車至範府。消息靈通的範府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爺在殿前奪了大大的光彩,扇了莊墨韓大大一個耳光,闔府上下與有榮焉。近侍興高采烈地將他背下馬車。柳氏親自開道,將他送入卧房之中,然後親自下廚去煮醒酒湯。範若若擔心丫環不夠細心,小心地擰着毛巾,沾濕着他有些乾的嘴唇。
被吵醒的範思轍揉着發酸的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着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長。司南伯範建在書房裏執筆微笑,老懷安慰的模樣,連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爺臉上看懂這四個字,他心想給陛下的摺子裏,應該寫些什麼好呢?估計陛下應該不會奇怪發生在範閒身上的事情才對,畢竟是天脈者的孩子啊。
夜漸漸深了,興奮了一陣之後,大家漸漸散開,不敢打擾範閒醉夢,此時他卻猛地睜開雙眼,對守在牀邊的妹妹説道:“腰帶裏,淡青色的丸子。”
若若見他醒了,不及問話,趕緊走過去從腰帶裏摸出那粒藥丸,小心喂他吞服下去。
範閒閉目良久,緩緩運着真氣,發現這粒解酒的藥丸果然有奇效,胸腋間已經沒有了絲毫難受,大腦裏也沒有一絲醉意。當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誦“的時候,如果一不留神將那些詩的原作者都原樣唸了出來,那才真是精彩。
“我擔心半夜會不會有人來看我,畢竟我現在的狀態應該是酒醉不醒。”範閒一邊在妹妹的幫助下穿着夜行衣,一邊皺眉想着,他的雙眼一片清明,其實先前在宮中本就沒有醉到那般厲害。
“應該不會,我吩咐過了,我今天夜裏親自照顧你。”範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擔心。
“柳氏…”範閒皺眉道:“會不會來照顧我?”
“我在這兒看着,應該不會有人進來。”範若若擔憂地看着他的雙眼,低聲説道:“不過哥哥最好快些。”
範閒摸了摸靴底的匕首,髮間的三枚細針,還有腰間的藥丸,確認裝備齊全了,點了點頭:“我會盡快。”
從府後繞到準備大婚的宅子裏,他此時已經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護下極難被人發現,只有動起來的時候,身體快速移動所帶來的黑光流動,才會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覺。從準備好的院牆下鑽了出去,那處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裏。
範閒露在黑巾外的雙眉微微皺了一下,京中雖然沒有宵禁,但是夜裏街上的管理依然森嚴,巡城司在牛欄街事件之後被整頓得極慘,所以現在戒備得格外認真。所以他臨時放棄了用馬車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氣運至全身,馬上加速了起來,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範府離皇官並不遠,不多時,範閒已經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腳下,那是宮中雜役與內城交接的地方,平時倒是有些熱鬧,只是如今已經入夜了,也變得安靜了起來。藉着矮樹的掩護,他半低着身子,躥到了玉帶河的旁邊,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欄,整個人像只樹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的燈光有些亮,但河裏卻顯得很黑暗。範閒不敢大意。仗着自己體內源源不絕的霸道真氣,半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着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繞過了兩道拱橋。來到了皇宮一側的幽靜樹林。範閒略微放鬆了一些。張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己經漸漸亢奮起採,似乎這種危險的活動,讓自己非常享受。
這處樹林旁的宮牆足足有五丈高,牆面光滑無比,根本沒有一絲可以着力處。天下的武道強者,也沒有辦法一躍而過,當然,對於已經晉入宗師級的那廖廖數人來説,這道高牆究竟能不能起作用,還有待於實踐的檢驗。
範閒不是四大宗師之一,但他有些別的法子,眼前硃紅色的牆皮在黑夜裏顯得有些藍沁沁的感覺,他像個影子一般貼着地從樹林裏掠到牆邊,找到一個宮燈照不到的陰暗死角。強行鎮定心神,盤膝而坐,緩緩將體內的霸道真氣通過大雪山轉成温暖的氣絲。調理着身體的狀況
深宮之中,離含光殿不遠的地方,洪四癢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內,太后今日身體不大好,聽皇上講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聽到莊墨韓居然被範閒氣得吐了血,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癢在這個宮裏已經呆了幾十個年頭,小太監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着怎麼也有個七八十歲?反正現在洪四癢在宮中唯一的職司就是陪太后説説話。他從慶國開國便呆在這裏,年輕的時候還喜歡出宮去逛逛,等年老之後才發現,原來宮外與宮內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洪四癢拈了一顆花生米,送到嘴裏噗哧噗哧地嚼着,然後端了個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燈黯淡着,這位老太監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發酒瘋,唇角不由綻出一絲微笑,就算是太監,咱家也是慶國的太監,能讓北齊的人吃癟,洪公公心情不錯。
在宮的另一頭,陛下的書房點着明燭,比太監們的房間自然要明亮許多。這一任的皇帝是個勤政愛民的明君,所以時常在夜裏批閲奏章,太監們早就習慣了,只是用温水養着夜宵,隨時等着傳召。
今日殿前飲宴之後已是夜深,皇帝卻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毛筆,毛尖沾着鮮紅,像是一把殺人無聲的刀。忽然間,他的筆尖在奏章上方懸空停住,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一旁的秉筆太監小意説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會兒?”
皇帝笑罵道:“今夜在殿上,難道你抄詩還沒有把手抄斷。”
那太監抿唇一笑,説道:“國朝出詩才,奴才巴不得天天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沒有繼續説什,只是偶爾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總覺得那裏的黑夜裏有什麼異樣的存在。
…
皇宮很大,夏夜的皇宮很安靜,宮女們半閉着眼睛犯困,卻一時不敢去睡。侍衞們在外城小心禁衞着,內宮裏卻是一片太平感覺。
牆角,那方假山的旁邊,穿看一身全新微褐衣棠的五竹,與**夜色*(**請刪除)*(**請刪除)溶為一體,唯一可能讓人察覺的雙眼也被那塊黑布掩住。他整個人的身體似乎在某種功法的幫助下,變成了與四周死物極相似的存在。
呼吸與心跳己經緩慢到了極點,與這四周的温柔夜風一般,極為協調地動着。就算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邊,估計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五竹“看”着皇帝書房裏的燈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後他緩緩低下頭,罩上了黑色的頭罩,沉默地往皇宮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線非常巧妙地避着燈光,借地勢而行,依草伴花,入山無痕,巡湖無聲,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閒遊一般行走在禁衞森嚴的內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