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子京看了一眼一直安靜站在範閒身後的王啓年,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味似乎與府中的護衞不大一樣,低聲應了聲。範閒着着他的眼光,低聲交待道:“這是王啓年。我如今在監察院裏兼着個職,別和旁人説去。”藤子京神色一凜,再看着範閒的眼光就有了些變化,畢竟他想不到自己當初偶動心思跟着的少爺,竟然入京沒幾個月,就能混到那個鬼神辟易的院子裏去。
範閒又叫過王啓年,介紹道:“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曾經提過的藤子京,你們兩個人以後多親近,要知道他可救過我的命。”藤子京聽着這話,黑黑的臉上浮出一層紅色,連連擺手道:“少爺話重了,其實那天是少爺救了我的性命才對。”
王啓年一抱手,笑了一笑,沒有説什麼。他和藤子京一樣,對於目前的局面都很滿意,不僅成功地回到了監察院,關鍵是月俸如今也漲了不少,院長大人還親自接見了自己一次,自從許多年前轉成文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待遇了。雖然範大人只是個八品的太常寺協律郎,但身上卻有塊提可的腰牌這個提司除了自己小隊以外,監察院裏只有牢頭和沐鐵知道,別的人都不是很清楚。這種有點兒神秘感的小權在握,讓他很舒服,
晚飯吃的是野味兒,雖然藤子京一再説田莊裏沒有什麼好吃食,但流着肥油的肉在鍋裏滾着,再配上滑嫩的青片蕩菜。真是無比鮮美,就連範思轍也開動了胃口,旁若無人地搶着肉吃。範閒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夾了塊肉送進唇裏,發現這肉極嫩,但是絲皮之間層次分明,極耐咀嚼。不由大讚,問道:“這是麂子還是什麼?”
藤子京的媳婦兒在一旁招呼着,聽着少爺發問,趕緊回答道:“這是白麂子肉。”
聽到白麂子三個字,範閒卻愣了起來,筷子擱在身前似乎忘記了動作,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甚至比澹州還要更久的那個時間。當時的自己在病牀上躺着,念念不忘要吃白麂子肉。那位俏護士還打趣自己意想天開前世的範慎也沒有吃過白麂子肉,只知道是家鄉人最愛吃的野味這些回憶似乎都已經淡了起來,範閒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前世的事情,不料今天的白麂子勾動了隱藏許久的情緒。
範若若在一旁小口吃着,看着兄長的臉色似乎有些異樣,小心問道:“怎麼呢?”
範閒馬上醒了過來。微微一笑説道:“沒什麼。”轉頭詢問藤子京,這些山貨野味有沒有臘制的,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有些高興地讓對方幫自己包個幾十斤,準備帶回京都去。藤子京沒有想到今天準備的事物竟然如此合少爺的心意,也是十分高興。
範閒端起酒杯與桌上幾個人喝了一巡,笑着説道:“藤大你傷還沒全好,就少喝點。”旁邊範若若望着兄長微微笑着,似乎是在羞他,範閒知道妹妹猜中了自己的心意。帶回京的臘野味,除了自己想吃以外,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貪吃的婉兒享享口福。
用過晚飯範思轍極為變態地繼續鑽到自己的房間裏去算帳,範閒是真不知道,算帳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玩的,更何況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霸王,居然能耐住性子陶醉在枯燥的數字之中,只好嘆聲一樣米養百樣人,便由着他去。
拒絕了藤子京拄着拐仗相陪的要求,他領着範若若來到院外的田壟上,看着對面幾座青山坳裏仿若靜浮着的那輪圓月,頭頂是不知名的樹木在夜風裏沙沙作響,很美的一個畫面。
“夢還身前疑入夢,幾人憔悴幾人歸。”範閒想到先前自己回憶起前世的事情,偶有感慨,隨口唸出了兩個句子,“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便是一場大夢,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躺在那張牀上,只是在作着一個長到沒有醒來時的夢。”
他隨便感慨着,知道妹妹大概不能明白自己在説什麼,但卻忘記了李白大人字句裏隱着的瀟灑意,對於一位少女有怎樣的殺傷力,果然…範若若的眼睛開始發亮。
範閒馬上知道自己犯錯了,愁苦着臉,正準備解釋除了頭兩句,後面都是一叫李白的牛人寫的,但忽然想到白天思轍嘲諷自己,他暗歎了一口氣,停止了這個別人看着或許矯情,自己看卻很自然的舉動。他也適合即便自己説妹妹也不會相信,畢竟監察院當年抓了好幾個辛棄疾,卻沒有一個是會寫詞的私鹽販子,所以乾脆將若若摟在懷裏,一起看月亮去。
範閒雖然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了十幾年,但依然保留着一些獨特的稟性,這些稟性與這個世界是不相符,但對於他而言是有極大的好處,比如男女之防,比如身體接觸。當他抱着妹妹的時候,當然沒有一絲一毫男女間的想法,只是很純粹的兄妹之情。反是範若若被他摟進懷裏,感覺一片温暖和微微羞意,自然忘記了再去追問那些東西。
遠處,監察院的兩名隊員像兩根鐵釺子一樣站在另一棵樹下,保護着他們的安全。
“明天早些起來,我要進城去辦事。”範閒嗅了嗅妹妹的頭髮,發現是淡淡的蘭花香,好奇問道:“這用的是什麼法子?”
範若若微羞,不知道到底是該回兄長哪句話:“泡的木梨花水,這麼急做什麼?”
這個世界上的女孩子們其實極少洗頭,所以嗅着實在不咋嘀,包括當初範閒與司理理在一個被窩裏翻滾時,也是如此,全靠濃重的香味掩着。自從範閒入京之後,便死皮賴臉地要求範若若與林婉兒經常洗頭,還免費贈送了自己在澹州做的淋浴噴頭和高懸木桶設計方案。若若與婉兒拗不過他,只好照做,不曾想效果明顯,竟馬上傳遍了範府和皇家別院,如今甚至連柳氏洗頭的次數都勤了起來。
“父親應該很高興。”這是範閒的潛台詞,接着回答若若的話:“平晨京都清靜些,我要去個地方,你陪我去,其他的人就不要跟着了。”
知道兄長信任自己,範若若好生感動。
範閒又説道:“明兒還得去慶餘堂看看,那位葉掌櫃與我説好了,京都最近又比較平靜,正好是去瞧瞧的時候。”慶餘堂的掌櫃果然名不虛傳,範思轍主營帳目籌劃,葉掌櫃專司實施,竟是將澹泊書局的生意越做越好,仗着自家本錢厚,又有官面背景,竟是在兩個月內吃掉了鄰街的所有同行,最近更是慢慢地將觸角延伸到了鄰近的州郡。
“那豆腐鋪子還開不開了?”範若若忽然想到一件小事兒,問道:“世子被你天天送到府裏的豆漿勾起了興趣,生怕哪天沒得喝,不是常勸你開嗎?”
範閒微微笑道:“你哥哥我如今馬上就要變成一天幾十萬銀子上下的人,還理那豆腐做甚?”當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他接着説道:“什麼時候空了就弄一弄吧,反正你如今也沒什麼事兒,整點兒事情做。”在他的心裏,可沒有什麼大家小姐不能拋頭露面,更甭提打理豆腐攤子的概念,只是覺着若若天天讀書做詩,將來別讀傻了。
範若若有些為難,但還是應了下來。
範閒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皺了皺眉,雙手握着妹妹的肩膀,正色道:“若若,雖然在我看來,你不過十五六歲的丫頭,離嫁人還早着,不過這京都風氣實在不大好,連我這個少男都被逼娶媳婦了,你也得留些心,挑就得挑個順眼的,像那天天來府上的賀宗偉,我三掃帚就趕了出去,可是萬一將來被指婚給個不成器的怎麼辦?”
他很認真地説道:“既然要嫁,就得自己挑好,嫁就嫁個好的,自己喜歡的,還得早些出手,趕在指婚之前。指婚這種事情風險太大,畢竟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哥哥我和婉兒一樣的好運氣。父母之命倒也罷了,我有足夠的信心可以頂住,可萬一…萬一是宮裏的旨意怎麼辦?以范家的位置,這種事情不得不防。”
範若若聽着兄長的話,先是略感羞意,待聽到他自吹自擂又覺好笑,只是最後聽到宮裏二字,才真正的有了一些憂愁,她何嘗不知道一般的官宦人家,在自己這個年齡,確實就要定婚事了,只是…天天與兄長呆在一處,再看這世上男子便總覺乏味,讓自己又如何尋到自己的意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