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年以後,瓦倫關在七八四年的突然失陷仍是軍史學家津津樂道的熱門話題,無數學者就這個題目發表了長篇累牘的研究、心得、思考、探索,他們發表了數目駭人的論文,賺得了不計其數的稿費,有人甚至還成了權威。研究深入到了這個程度,連當時魔族參戰的每個小隊長姓名都被考究出來,就連魔族軍統帥雲淺雪的內褲顏色都逃不過歷史學家的火眼金睛,但最大的問題依舊是無解:三百年來固若金湯的瓦倫要塞,為什麼一夜之間在魔族並不算特別強大的兵力面前突然失陷?
專家們眾説紛紜,有幾點達成了一致意見的:
一.魔神皇的雄才偉略造就了戰略上的優勢。開戰之前,魔族軍大造聲勢,氣勢洶洶地
宣稱要報復遠東人對凌步虛軍團背信棄義的襲擊,雄兵二十萬猛攻特蘭要塞,這曾讓遠東緊張了好一陣,但結果卻發現是雷聲大雨點小,魔族兵只開頭打了一陣,然後就光圍城,不進攻,圍城也圍不嚴密,遠東很輕鬆就能給特蘭城中輸送補給,根本達不到圍困的目的。
到最後,兩軍連交戰都免了,魔族兵整天就忙着曬衣服和被子,陣地上到處是花花綠綠的衣裳和被子。守城的半獸人兵很認真地問:“他們不肯走又不進攻,莫非想等我們老死了好接收城池嗎?”
仗打到這份上就近似無賴了,象兩隻脱毛賴皮狗在咬着骨頭比耐性。儘管遠東統帥部還在再三強調不要放鬆警惕,但部隊還是放鬆了很多,尤其是地方上的民兵和守備部隊,聞知前線軍情並不緊迫,他們乾脆就地解散回家種田去了,統帥部也無可奈何:預備役部隊是不拿薪水的志願兵,軍方沒有理由強迫他們留下。何況春耕關係一年收成,儘管收到了紫川秀從內地送來的大批糧食、藥品和武器,但遠東本地的糧食產出也是很重要的。
帝林後來感慨説:“可惜當時紫川秀並不在遠東。以他的精明,定會發現魔族的動向很不自然。他絕對不會象羅傑那個呆瓜這麼簡單地被欺騙的!”
在所有人都被特蘭要塞前持久漫長的戰事吸引時候,魔神皇已經把目光投向古奇山脈以西遼闊富饒的人類世界了!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遠東軍隊主力全部集中到了特蘭和沙加一線的東部邊境,內地防守空虛得紙一般薄,用手指一捅就破。更妙的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對於遠東這個抵禦魔族戰略性陣地,人類沒有加以重視,沒有派出派軍隊增援薄弱的遠東聯軍。
那場稀稀拉拉的特蘭圍攻戰給世人放出了一個煙霧假相:魔族軍隊戰鬥力很弱!他們傾巢而出,卻連一個小小的特蘭城都拿不下,諸位可以高枕無憂呢!當時遠東統帥部的首領白川、羅傑和明羽等人雖然也是很善戰的將軍,但出於經驗和天分上的欠缺,他們缺乏一種能從全局戰略考慮的深遠眼光,他們的目光被侷限在了戰場上,沒能看出沙場背後隱藏的東西來,這就是他們與紫川秀、帝林等名將的差距所在了——也正是這個原因,黃金時代的優秀將領很多,但能稱得上“名將”二字的卻屈指可數。
被魔神皇所欺騙的並不只遠東統帥部,瓦倫要塞的人類守軍同樣上當了。他們認為自己是絕對安全的,遠東軍抵擋住了他們,魔族還在千里之外呢!
二,人類的處置失當也是瓦倫失陷的重要原因。
在七八三年末帝都的統領會議上,紫川秀統領曾開玩笑説要取消瓦倫軍區,當場遭到了瓦倫要塞長官林冰的痛罵。當然,這只是個玩笑,但也反應了當時紫川家上層的一種普遍心態:遠東收復了,兵臨城下的威脅消除後,瓦倫要塞重要性大減,再沒有七八一年那種生死攸關的地位了。
七八一年,瓦倫要塞駐軍十一萬,全都是紫川家族最精鋭的部隊。但到了七八三年年末,得知遠東收復了,為了準備西線的龍騎兵戰役,帝都從瓦倫抽調了五萬軍隊加入到帝都的預備軍中準備派往西線。後來龍騎兵戰役雖然沒能實施,但這五萬人卻沒有歸還瓦倫軍區。
七八三年年末,瓦倫要塞司令林冰副統領被任命為遠東統領,為了表示對遠東軍民抗擊魔族的支持——也為了威懾剛剛收復的遠東領土——林冰帶了八千精鋭部隊前往遠東的新首府科爾尼城去接收遠東全境。由於有紫川秀的支持,林冰順利地接手了遠東的軍權,從此坐鎮科爾尼指揮全局,沒有返回瓦倫,那八千部隊也留在了科爾尼。
到七八四年年初,流風霜在西線勢如破竹,連破重城,帝都震驚不已。為了能在與流風霜戰爭中取得數量上的優勢,紫川家再次從瓦倫軍區抽了四萬精鋭部隊調往西線。這樣,到七八四年三月時候,瓦倫軍區的實際駐軍不足一萬人,很多都是病弱傷殘,而且沒有大將坐鎮。那座看起來依然雄壯威武的人類第一要塞,實質裏其實早已空虛。
三、魔族軍前線總指揮雲淺雪的奇策則達到了戰術上的出其不意。
魔神皇親自制定了出其不意、長驅直入的宏大計劃,而這個計劃得到了一個再好不過的執行人:駙馬將軍雲淺雪。他既有堅忍不拔的意志,也有孤擲一注以決生死的勇氣。他兼具優秀將領的一切品質:心細如髮,如沙漠蛇一般的忍耐,如冰原狐狸一般的狡猾,但在關鍵時候,他又能如叢林猛虎一般的勇猛!
在王國北路大營統帥古斯塔在特蘭要塞前鑼鼓喧天地折磨遠東人耐性時候,雲淺雪親率羽林軍精鋭四萬人,深夜裏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遠東境內。遠東與魔族王國的邊境線漫長遼闊,雲淺雪兵馬的入境沒有驚動任何人。大軍一路過來,不燒殺、不掠奪、不經城鎮不擾民間,偃旗息鼓晝伏夜行,速度非常快。
雖然雲淺雪已經採取了儘可能的措施,但這畢竟是遠東人的地頭,想完全不驚動遠東人是辦不到的。各地民眾紛紛向統帥部報告,説有一支魔族部隊從自己城鄉周邊經過。由於很多目擊者都是根本未經軍事訓練的平民,這些報告大多語焉不詳。開始時,統帥部把雲淺雪的部隊當成了圍困特蘭要塞的魔族大軍所派出的一支徵糧分遣隊,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只是報告越來越多,這支魔族部隊神出鬼沒,速度快得驚人,出沒的地界已經從邊境轉入了腹地行省,統帥部才開始警覺起來:這支徵糧分遣隊也未免太過深入了吧?
半獸人將軍德昆帶着兩個騎兵團隊奉命前去進行武力搜索,但這時候雲淺雪已經從平原轉入了山林,走的是當年帝林為帕伊解圍時走的老路,德昆帶隊沿着遠東大公路追下來,恰好與之錯過了,於是搜索一無所獲。
於是統帥部也把這件事放了下來了:魔族軍生性兇殘,如果真有一支魔族部隊深入內地了,那他們肯定按耐不住的要搞幾次屠殺的。但到現在還沒有遠東平民遭受傷害的報告,統帥部認為,這有三個可能:
一、這是魔族一支迷路的偵察隊,他們兵力不大,不敢搞屠殺;
二、這是魔族的一次詭計,派一支疑兵引誘遠東軍從前線抽調兵力回去。但他們不敢搞屠殺,可見敵人分隊兵力也有限,可以置之不理;
三、這是誤會,各地平民看到的是投降光明王的魯帝或者羅斯所統帶的魔族降軍。
後世常常有人指責了遠東統帥部的翫忽職守導致了那場空前的災難,甚至有人指責這是遠東方面蓄意的引禍水東流,這實在是站着説話不腰痛。當時魔族在特蘭前線陳師二十萬,凌步虛精鋭第五軍團對沙加虎視眈眈,前線的壓力非常大。即使這樣,遠東還是從自己少得可憐的騎兵部隊中抽出了兩個主力團進行搜索,已經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就在這樣陰差陽錯的誤會下,當七八四年三月十五日午夜,魔族大軍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瓦倫要塞前時候,城頭守軍的震驚程度可想而知了。驚惶失措的執勤哨一擊即潰,黑壓壓的魔族兵潮水般湧過了城堡的外圍工事,無數簡易搭建的雲梯搭在城牆上。事發倉猝,城門控制軍官稍有猶豫,大羣魔族兵便裹在潰敗的紫川家敗兵裏衝進了瓦倫城門。這時人類才預感大事不好,不顧還有數百潰兵沒有進城,守城兵推動絞盤要關門,但已經遲了,雲淺雪獨臂揮刀,幾下把那碗口粗的城門吊索砍斷了,城門一聲巨響摔倒地面,再也無法合上了!
成千上萬的魔族兵興奮地發出鼓譟:“城破了!城破了!”魔族兵狂潮黑壓壓洶湧而進,毫無損傷地湧入城內。聞知城頭的鼓譟,城中大將羅加紅衣旗本糾集了三千多人前往城頭救援,卻在途中就遭遇到了魔族的先鋒部隊。看到魔族軍已經入了城,人類軍頓時大亂,還沒交戰就潰不成軍,羅加紅衣旗本在亂軍中戰死,魔族軍順勢一衝,城中的駐軍大營也被破了,魔族與人類在城中進行着激烈的巷戰,城中四處燃起了大火,火焰在黑暗中四處吞噬着房屋,逃難的平民擠滿了大街小巷,慘呼聲不絕於耳。
到黎明時分,城中另一位駐守大將唐恩紅衣旗本用遠東軍校的學院兵和監察廳的憲兵部隊組織了一支敢死隊,兩千多人冒死衝擊魔族本隊,期望能把魔族趕出城去,但無奈兵力實在對比懸殊,唐恩紅衣旗本壯烈戰死,兩千多學院士官生被魔族四面八方團團圍住,無一生還。天色微明時分,魔族大軍穩步推進,逐街逐巷地與人類守軍爭奪,大刀闊斧地掃除城中殘餘的抵抗力量。戰鬥殘酷而激烈,不乏人類戰士捨生忘死的壯烈場面,但結局卻不難想象:四萬魔族精鋭部隊掃蕩幾千混亂不堪的人類軍,這根本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當太陽昇到了正午頭頂時候,有組織的抵抗全部被粉碎,瓦倫城再沒有人類軍隊的蹤影,只有魔族兵興奮的嚎叫回蕩在城市上空。
本來預料中要經歷一場苦戰才能奪取瓦倫的,不料卻這麼輕易地得手了,雲淺雪喜出望外。傍晚,他站到了瓦倫城最高處的眺望塔上,眺望着要塞西面繁華的人類世界,看着那大地的盡頭,鮮紅的落日冉冉落下。
他興奮地對身後眾將説:“諸位將軍,現在凡是你們目光所至,從日出到日落處,都將成為我王國的疆土!從此大陸將再沒有嘈雜的紫川、流風和林氏,只剩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聲音,那就是我神聖王國,我神族將成為整個大陸的統治者!
豐功偉業將由諸位開創,三百年後,我們的事蹟即將成為傳説!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魔族將領們吼聲如雷。
“塞穆黑林!”高塔下,四萬魔族精兵跟着大吼,刀槍如同樹林一般高高舉起,呼聲震得整個城池嗡嗡撼動。
七八四年三月十五日,鮮紅落日冉冉西下,三百年來捍衞人類的最強防線,瓦倫要塞終於全面失陷。
人類空前的災難到來。
黃昏,夕陽西垂,半個太陽已經落入了遙遙的江面上,軍營上空燃起了晚飯的炊煙。
紫川秀一行人趟過了過膝蓋的泥濘沼澤,爬上了堤壩。江面飄浮着淡淡的薄霧,對岸連綿不斷的流風家軍營攏在一片霧藹中。如事先約定的那樣,對岸傳來了水聲和划槳的聲音,一條雙槳小船出現在江面上。
船靠近了東岸的堤壩,兩個流風家水兵爬上了堤壩。雙方都默不作聲地打量着對方。
“哪位是要過江的談判代表?”
紫川秀平靜地説:“我是,他們是我的警衞。”
“很好,代表先生,請跟我們上船吧。”軍官們向船上走過去,但水兵們攔住了其他人:“幾位請留步,要上船的只有代表一個人。”
警衞們爭辯起來:“那怎麼行!大人是很重要的大人物,如何能不帶警衞就過去呢?”
“不行!”水兵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説:“對不起,我們接到命令,只能送一個人過去!”
另一個水兵則嘲諷地説:“代表先生,既然您到我們軍中來談判,自然是公主殿下負責您的安全。難道您真的這麼天真,以為帶上這批警衞就更安全了嗎?”
警衞們大怒,但紫川秀制止了他們,他輕鬆地説:“無妨。流風霜元帥的軍譽,我相信。”
他大步跳上了船頭,回頭招呼水兵們:“走吧。”
在有節奏的划槳聲中,船離了岸,駛向霧氣籠罩的對岸。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江水一望無際的流淌,在江水的盡頭,日頭正在緩緩落下,給江面灑滿了紅色的餘暉。
想到即將能再次見到她,紫川秀抑制不住的心情激盪,激動中帶着期盼,那種心情就跟童年時要出發旅遊一般,躍躍欲試。
見面時,她是否嬌豔如初?她將怎樣對待自己呢?她,依舊愛着自己嗎?
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了:瓦倫關被破,魔族大規模入侵迫在眉睫,自己此行的結果將決定人類的生死存亡,身為家族統領,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自己怎麼都不能成熟一點呢?自己哪裏象個統帥大軍的將領,簡直就是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男生啊!
“閣下,我們馬上就要靠岸了,請您站穩了!”
水兵好意的提醒打斷了紫川秀的沉思。船在西岸的渡口邊上靠了岸,有人從岸上架了一把梯子讓紫川秀上來。渡口邊上,二十名華麗的儀仗兵排成兩行,整齊地對紫川秀行了禮,紫川秀還禮,自如地從儀仗兵組成的通道中間走過。
一個身着灰色軍官制服的中年軍官在渡口迎接紫川秀,他自我介紹説:“歡迎閣下。在下蒙那少將,原是遠京衞戍第六師的師長,現於元帥殿下麾下效力。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在紫川家中擔任何官職?”
紫川秀笑笑:“在下在紫川家黑旗統領的助理普欣,想與貴國公主殿下會晤,請閣下通報。”
聽到紫川家只派來一個助理來談判,蒙那聳聳眉頭。他擺擺手:“請跟我來。”
跟在蒙那的後面,紫川秀走過了大堤,了一排排的營帳和大隊大隊的士兵。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士兵們團團圍在膏火邊進餐,忽然見到一個身穿紫川家黑色制服的軍官走過來,很多士兵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起身去抄武器,幸虧蒙那喝住了他們:“這是紫川家來的談判代表!”於是士兵們這才怏怏地住了手。
兩人迂迴着通向中軍大帳,能感覺到從四處投來的惡意眼神,從這些目光聚焦中走過真是需要勇氣的。他一路走一路看,雖然是倉促佈置的營區,但營區佈置仍舊十分嚴謹,眺望哨、暗營、攔馬、絆馬繩,防禦設施一應俱全,顯示流風霜軍紀嚴明,營帳之間,巡邏的警戒部隊星羅棋佈。周圍的軍營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巡營士兵精氣十足、整然有序;糧草輜重堆積如山,守備森嚴。雖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敗仗,但士兵們依舊精神飽滿,士卒盔甲鮮亮,刀槍鋒利,精神飽滿。雖挫不餒,敗而不散,這種堅定就是皇牌軍與一般部隊的區別所在了。
看到紫川秀一路過來東張西望的,以一個行家老手的目光專門朝那些營中要害之處不住地張望,蒙那不滿,他提醒道:“普欣閣下,您是談判使節,平時按照慣例,我們對談判使節都是要蒙上眼的,今天我們特意照顧您,也請閣下自重。”
“啊!”紫川秀錯愕,他點頭道:“多承教導了。不知貴國霜元帥何時能見我?”
蒙那淡淡地説:“元帥殿下事務繁忙,未必能親自會見閣下。就由下官與閣下會晤,閣下有什麼要説的,可以讓下官轉告殿下就是了。”
紫川秀立住了腳步:“請閣下務必安排,我有要緊事宜要與元帥閣下親自面談!”
“哦,要緊到什麼程度呢?”蒙那問,眼中帶着譏諷的神情。
紫川秀一字一句地説:“關係人類種族的存亡!”
蒙那一驚,看看紫川秀神色嚴峻不似説謊,猶豫了下,他説:“既然閣下堅持,且讓我去通報試試。”
“有勞了。不過,請閣下務必要説清楚,是黑旗軍統領的助理普欣旗本求見!”
蒙那奇怪:“知道了。”他轉身匆匆離去。
紫川秀百無聊賴地在原地等候,忍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充滿敵意的目光。幸好蒙那回來得很快。他很奇怪地看着紫川秀:“本來殿下是沒空的,但不知為何,一聽到閣下的名字,她就立即讓我立即帶您進去了。不知。”
他疑惑地看着紫川秀,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表情,紫川秀裝作沒看到。
通過了幾道戒備森嚴的警戒和檢查,面前出現一個巨大的營帳。他掀開門簾,第一眼就看到了流風霜。
美麗女子端坐案前沉思,在灰色的高級軍官制服外面,她披着一身雪白的披風,眉目如畫,白衣勝雪,美麗耀眼得讓人不敢正視。在她案前擺着一些公文,一把線條流暢的寶劍出鞘一半地斜倚在案邊,劍身上隱隱發出鋒利的黑光,讓人感覺這定是一把殺人無數的上好寶劍。在她腳邊擺着一個香爐,冉冉升起了一縷白煙,帳中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佳人與寶劍,美麗與殺戮,一瞬間,這些極端矛盾的感覺卻是如此融洽地呈現在紫川秀面前,那情形實在太美了,他都不忍心出聲破壞這份難得的美好安馨感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可是紫川家的代表來了嗎?”
聽到了門簾響動的聲音,流風霜從容地合上公文,抬起頭,她看到了立在門口的紫川秀,他笑吟吟地注視着自己。
一瞬間,流風霜霍然站起,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彷彿不敢相信似的,她象個天真的孩子般使勁揉眼睛,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不顧儀容和淑女的風範,她一步跳過了台案,把案上的文件踢得滿地都是,毫不遲疑地踩在文件上跑過來,蒙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了!
“三哥,你來看我了嗎?”
突然,看到了紫川秀身上深藍色的高級軍官制服、衣領上的黑色飛鷹標誌,流風霜猛然站住了腳步,她目光驚疑不定地望着紫川秀,遲疑地説:“你是來。”
在這一瞬間,紫川秀對自己的使命起了極大的厭惡感。他平靜地説:“我是紫川家的談判代表,有要事和公主殿下商議。”他移開了眼睛,不看流風霜悽婉的眼神。破壞一個女子對愛情的憧憬夢想,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殘酷了。
流風霜倒退了兩步,苦笑着望着他:“是啊!你是紫川家的談判代表,我還以為。”她沒有説下去,默默地低下了頭,剛才那種驚喜和希望的光芒早從眼睛中消失了。
紫川秀默默地看着她,在那些思念的日子裏,雖然相隔遙遠,但想起那個調皮美麗的女孩林雨,紫川秀隨時都有種温馨暖在心頭,那種感覺,就象冬日裏想起了温暖的玫瑰。當真正面對她的時候,忽然之間,紫川秀覺得與她之間的距離很遠,很遠。眼前的女孩,既是與自己患難與共的林雨,更是肩負國之重任的流風霜。
蒙那看得目瞪口呆,他乾咳一聲:“殿下,這位是紫川家的全權談判代表普欣,他是黑旗軍紫川秀統領的助理。”
“普欣旗本是嗎?”流風霜明顯地心不在焉:“蒙那,有個事,你能否幫我個忙?”
“願意為殿下效勞!”
“那你出去,幫我看看太陽下山沒有?”
“喔?”蒙那摸不着頭腦,出去張望一陣,回來説:“報告殿下,太陽落在地平線下了!”
“你再幫我出去看看月亮出來沒有?”
蒙那出去又回來:“報告殿下,月亮還沒出來呢!”
“那星星出來了嗎?”
“…好象出來了幾顆吧?”
“好!”流風霜一本正經地吩咐道:“那你幫我數清楚,星星到底出來了多少顆,我要精確數字——這關係我軍生死存亡,請你一定要認真對待!”
怎麼也想不到星星的數目如何能關係“生死存亡”,但元帥殿下是天才,她的吩咐一定有道理!蒙那渾身熱血沸騰:“是!請殿下放心,下官一定數清楚!”
蒙那敬了個禮,掀開簾子鬥志昂揚地出去。外面傳來了他粗豪的命令聲:“警衞師全體集合!今天我們的任務是數星星,這是元帥殿下對我們的期待和信任,關係我軍的生死存亡!”
紫川秀和流風霜撲哧一笑,異口同聲地罵道:“這個呆瓜!”
“阿雨,你的惡作劇本領大有進步了呢!”
“這得多謝某人的身教言傳啊!”身邊沒有旁人,流風霜輕鬆了很多:“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啊!張三哥,你總能出人意料呢!”
紫川秀笑笑:“很吃驚嗎?”
看到他,流風霜明明心裏有很多話,卻不知如何傾吐,想來想去,最後只問了一句最平常的問候語:“你還好嗎?”
紫川秀點頭微笑:“我還好。你呢?”
“我也好。三哥,你的氣色看起來很差,得注意休息。”
紫川秀一笑。千軍呼嘯,萬馬奔騰,伏屍百萬,流血漂槳,天下大勢因眼前的美麗女子而改變,多少歷史風雲大事從她手而出,奪兵權、樹大旗、破雄關,鐵軍橫掃萬里,其中驚險曲折,縱然説個三天三夜也難以言盡,但她卻只有輕描淡寫的三個字:“我也好。”此種境界,已是歷盡繁華重歸平淡了。
靜靜地望着她白皙美麗的臉龐,紫川秀實在難以想象,眼前的美麗的女孩,是叱吒風雲橫掃千里的統兵大元帥。他忽然覺得很難啓齒即將開口的話,自己不就是仗着曾救過流風霜一次,現在要求回報了嗎?這跟個剛砌好了牆就攤開大手要錢的泥水匠有什麼差別?
他沉吟道:“林雨——我是該叫你林雨呢,還是該稱呼您元帥殿下呢?”
流風霜微笑道:“林雨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因為我從小就喜歡雨。三哥,若是您,我喜歡您叫我阿雨。”
“阿雨嗎?”紫川秀輕輕重複了這個名字,笑道:“名字美,人更美。”
流風霜臉上浮起了一抹輕紅,她笑吟吟道:“三哥,我可是一向把你當正人君子的啊!沒想到你也會説這種輕浮話呢。”
兩人相視一笑,頓覺親切不少。流風霜體貼入微,主動問道:“三哥,你這次過來,一定有要緊事説的。如果有我可以盡力之處,請儘管説。”
紫川秀想旁敲側擊迂迴説服,但不知為何,在她面前,自己如簧的口舌忽然變得笨拙無比。最後,他直捷了當地説:“阿雨,我想請你罷兵議和。”
流風霜眉毛輕輕一挑:“紫川家如今佔了上風,為什麼要求和呢?”
“我們佔上風?主攻的可是你啊!”
流風霜一笑:“三哥,都是內行人,何必説外行話呢?如你所見的,我們剛剛吃了一個敗仗,你們已經取得了主動權了。”
紫川秀既不否認也不承認:“若是真如此,阿雨你打算怎麼辦呢?”
流風霜嫣然一笑:“沒辦法,既然到了這個程度,也只好硬着頭皮打下去了。”
她説得很坦誠,也很自信,一點沒有忌諱剛剛的慘敗。紫川秀疑惑地看着她:這象個剛剛經歷了一場敗仗的將軍嗎?她的自信是哪裏來的?
一股寒流從紫川秀腳底下升起:她停留此地,真的是被迫的嗎?朗滄江流域之漫長,流風霜兵力之盛,她難道就這麼笨,就不會分兵在其他地段渡河嗎?與其用攻打固若金湯的堅城帝都,倒不如以逸待勞,從容將敵人主力引過河來。在兩河之間的大片開闊地帶,最是適合騎兵馳騁縱橫。平原交戰,縱然步兵十萬也難當三萬鐵騎衝擊——她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
他正在沉思着,聽到她問:“聽説,這次擊敗我的戰役是由西南統領紫川秀一手指揮?三哥,你在紫川軍中,可認識此人?”
紫川秀摸摸鼻子,苦笑道:“我和他很熟。”
“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紫川秀信口開河:“紫川秀嗎?他身高和我差不多,也有我這麼帥,不過這傢伙是個卑鄙的壞蛋,他從不敢見我——每次見面他都躲進鏡子裏和我對罵。”最後一句話他故意説得又快又含糊,讓流風霜聽不清。他故意説:“阿雨,那個紫川秀啊,大家管他叫鼻涕蟲,不過運氣好巴結紫川寧才升得快。大家都説,他是紫川三傑裏最水皮的一個,純粹充數的。”
流風霜搖頭:“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十一年前,讓我父皇戰敗的人,是紫川秀;十一年後,在朗滄江岸邊擊敗我的人,也是紫川秀。一次可以説是運氣,但巧合一再出現,那就不能再説是運氣了。
他用兵風格獨樹一幟,善於利用外力為己所用,把握時機的本領無人能及,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在最關鍵的地方。這是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無論你把他逼到什麼的困境,他總有辦法反敗為勝。得承認,雖然此人卑鄙貪婪無恥,但確確實實是最出色的名將之一。”
紫川秀啼笑皆非,他都搞不清楚流風霜到底是在罵他還是誇他了。
“我們回到正題吧:紫川家希望與你簽訂互不侵犯的友好協議,而且先前與流風森所籤的所有不平定條約都可以廢除,流風與紫川永為友好鄰邦——你意下如何呢?”
流風霜平靜地説:“請給我一個停戰的理由。不要説為了世界和平!紫川家驕橫了三百年,若是等我們打到家門口了,紫川參星先生才突然想起自己有一顆熱愛和平的赤子之心,那也未免太諷刺了。
我軍將士身負家國之恥,歷經辛苦從多倫湖一路打到了朗滄江,數次擊敗貴**隊。現在,貴國的總長殿下忽然説不願打了,還恩賜我們名曰為‘和平’的偉大東西,小女子實在不勝感激!是否還需要我們跪拜地上感謝貴國總長殿下的隆恩呢——哦,説錯了,應該説是皇帝陛下了!紫川家的領土遼闊無邊,但看來還是容納不下紫川參星陛下的大屁股,非得改個帝國皇帝的寶座他才舒心!戰爭不是遊戲,不是參星老頭想玩就玩,不想玩説一聲就可以結束的!”
聽着流風霜尖酸地臭罵了一通,紫川秀聽得心情大爽,若不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他簡直想跟着流風霜一起痛罵了。
“阿雨,並非為了紫川參星,也並非為了紫川家。”紫川秀凝視着她,認真地説:“我是為人類請命而來,請你罷兵息手吧!”
“為了人類?此話怎講?”
“三天前,魔族已破瓦倫關。”
即使以流風霜的鎮定自控也不禁悚然動容,猛然站起來:“瓦倫關被魔族破了?怎麼可能?”
紫川秀苦笑:“我也希望這是個笑話啊!可惜,這個消息已經被證實了。瓦倫關於3月15日被破,魔族軍已經出關了。”
紫川秀也沒有費力去解説這次災難的嚴重程度,流風霜當然明白瓦倫關被破的可怕後果。三百年前,魔族的入侵導致了強大的光明皇朝滅國,今天,魔族大軍再次卷地而來,四分五裂的人類能否抵禦這場災難?
“阿雨,魔族軍勢強大,失去了瓦倫要塞的庇護,紫川家勝算並不大。若你再這時候再對帝都進攻,紫川家必亡。這已不是紫川家一國的事了,這關係人類文明傳承的生死存亡,若我們在此時還不能團結,不需十年,作為一個整體民族,人類將在西川大陸上銷聲匿跡”
幾乎在紫川秀話音剛落,流風霜立即説:“好,我答應你!”
“啊?”
“我同意停戰罷兵,立即與你籤協議。”
吃驚地望着流風霜,紫川秀歎服:“很多男人買盒牙刷也要討價還價一個星期呢,何況是這樣的軍國大事?卿眨眼間就能做如此決斷,實在是蘭心慧質,剛毅果斷!”
魔族大軍潮水般西向,紫川家若倒,四分五裂的流風家絕不能倖存。形勢已經變了,一個強大的紫川家是必要的,它可以作為流風家抵擋魔族侵擾的戰略屏障。幾乎瞬息之間,流風霜已做出判斷,乾脆利索,如此的果敢明斷竟出自一個女流,不知讓多少鬚眉男兒汗顏。
流風霜笑道:“三哥,你過獎了。如果去買盒化妝品,我也會討價還價的。停戰協議帶來了嗎?”
紫川秀在口袋裏抽出一份文本:“這是我事先擬好的條款,你看合適嗎?”
流風霜匆匆瀏覽了一下,微笑道:“協議只是讓大家有個簽字的地方,沒什麼合適不合適的。”她拿起筆簽下了自己名字,吹吹墨水。
“十字軍什麼時候退軍呢?”
“一個星期,可行?”
“阿雨,我實話實説,你的兵一日不退,黑旗軍就一日不能向東開拔。若你真拖一個星期,這仗也不用打了,大家齊齊投降魔族喊塞穆黑林好了。”
流風霜抬起頭來:“真的這麼嚴峻了嗎?三哥,你給我一句老實話,紫川家能不能堅持住?如果不能,能堅持多長時間?”
“瓦倫要塞失陷,我們與遠東失去了聯繫。情況不明,不好下判斷。能堅持多久,這個只有老天知道了!”
“這樣啊。”
流風霜把協議在手中無意識地翻來翻去,過了好一陣,她突然對紫川秀説:“陪我出去走走,可以嗎?”
“那是我的榮幸。”
流風霜換上了便裝,兩人漫步出了營帳,上了大堤。
日已西垂,江面上波光粼粼,隱留着落日最後暗紅的餘暉。回首望去,流風家大軍營地已全部隱藏在黑暗中,連綿數里的巨大營地彷彿一頭潛伏的巨獸。
不知何處傳來了了悠長的笛號聲,兩人不出聲地傾聽着。
流風霜神情蒼然,遙遙望着營地中星星點點的膏火,她心頭充滿了愧疚和失落。
從多倫湖打到了朗滄江,犧牲了多少戰士,最後卻在距離帝都不到兩天的路程上功敗垂成。如何去面對那些征塵僕僕的將士們呢?如何跟他們解釋,在他們捨生忘死地奮戰之時,,他們的統帥已私下與敵人達成了協議?
瞧出了流風霜心思,紫川秀安慰説:“公主,不必難過。你挽救了整個人類,挽救了文明世界!”
“但我卻背叛了我的祖國!”流風霜低聲説:“我無顏回見將士們!”
“阿雨,你並沒有背叛祖國。你為流風家族贏得了獨立權和平等待遇,目的已經達到了,沒有必要再讓人類的精鋭部隊自相殘殺了。”
流風霜仰起了頭望着他,焦躁地搖着頭:“三哥,你並非當事人,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我很怕!你有過那種感覺嗎?就好象一個人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深夜裏走在萬丈深淵的懸崖邊上,不知道前路在哪裏,也不知道道路在哪裏,只覺得到處都是危險,到處都是陷阱!你明白嗎?”
一瞬間,紫川秀突然理解了流風霜的心境。
遠京已經投降了,流風霜是流風家碩果僅存的最後戰士了。她孤獨一人,伴隨她身邊的,只剩下一面白地藍字的流風家戰旗。她惟有撫摸着那面戰旗,遙想着流風世家昔日的輝煌,孤獨地戰鬥,而她的敵人包括了帝都、遠京和河丘。她孤立無援,看着身邊戰友一個接一個凋零死亡,在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中奮戰,直到最後死亡。
自己和她命運驚人的相似,為了紫川家,為了紫川寧,自己也是在孩提之年走上戰場。但自己還算幸運,有哥應星、左加明那樣的温厚前輩可以依靠,有斯特林、帝林等摯友給自己支持,還有摯愛的女孩給自己心靈上的安慰。
而她,什麼也沒有了。
誰都知道她是當代的最強名將,她的孤獨傷心痛苦彷徨,有誰能知?
無論如何了不起,她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啊!難以想象,一個弱質女子竟能承受如此重負卻沒有崩潰!
紫川秀默默地望着她,目光中無聲地流露同情。看到那温柔的眼神,堅強的女戰神終於崩潰。她情不自禁地哭泣出聲:“我真的很怕啊…爸爸不在了,叔叔也不在了,哥哥們在自相殘殺,他們投降了紫川家,流風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知道,我這點兵馬是滅不了紫川家的,但是流風家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必須得撐起這杆大旗來…大家都相信我,大家都追隨我,我卻不知道該往哪走,還得裝出什麼都很有把握的樣子了…我好累好苦,卻沒人知道,大家都在問我怎麼辦,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她嚶嚶地低聲哭泣。
紫川秀輕輕地攬她入懷,温柔地撫摸着她柔順的頭髮,聞着女孩子那清新的髮香,他輕聲説:“傻丫頭…都過去了,不要怕,一切都會好的,不要怕。”
想起了遠東那次災難性的兵變,紫川秀輕聲説:“追求和平往往比發動戰爭需要更大的勇氣,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士兵暫時不能理解你,那麼,日後他和他的親人會感激你的,你沒有讓他無謂地戰死在異國他鄉;如果能在這次災難中倖存下來,全人類都會感激你,在危急關頭,你表現了一個人類將領高貴的品質。”
“不是為了人類,更不是為了紫川家。”在紫川秀懷中,流風霜聲音低得象蚊子哼:“所有一切,只是為了你啊!三哥,你親自前來,我無法拒絕你的要求啊!我是個自私的壞女人。”
紫川秀默不作聲,他實在無法面對流風霜那雙深情的雙眸。他也知道,流風霜能夠這麼爽快地答應停戰,與她對自己的真摯感情是分不開的。佳人對自己情深意重,為了自己,她甘願放棄家國大業。
晚風在江面呼嘯,吹過身旁,兩人衣衫迎風飄舞,習習響動。
“停戰以後,你的部隊就要向東開拔了吧?”
“嗯。”
“魔族軍兇殘驍勇,你要保重啊!上陣記得穿好盔甲,不要逞英雄。”淡淡的語氣,卻掩不住流風霜那份關切的情懷。
“我知道的。你也要小心,我聽説流風森這人,打仗他不行,搞陰謀詭計他最拿手,你要提防他。”這次流風霜進攻紫川家脎羽而歸,威信大受打擊,紫川秀很擔心,流風森會藉此機會趁機剷除她。
流風霜淡淡一笑:“他奈何不了我。三哥,打完了這仗,你有些什麼打算呢?”
紫川秀沉默良久,好久才説:“這是最後一戰了。如果能順利把魔族趕回去,無論紫川家也好,流風家也好,都需要休養生息——甚至就連魔族也需要休息。起碼二十年以內,人類再無戰事。我也累了,也需要休息。打完仗,我會找個伴侶結婚的。”
流風霜一驚,從紫川秀懷裏掙脱了出來,目光炯炯地注視着他。
紫川秀淡淡一笑,把目光投向了波光磷磷的江面。
“好啊!”流風霜強笑着出聲,只是聲音啞得自己都不敢聽了:“是哪家小姐這麼有福氣,能蒙得張阿三先生垂青呢?”
“她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紫川秀淡淡笑道:“我還沒向她求婚,只怕自己配不上她,更怕她拒絕。”
“哦?真的那麼優秀嗎?”
“她門第高貴,出身大陸歷史最悠久的貴族世家,美貌無雙,氣質優雅。但她並不以此為自傲,她驚才絕豔,立志要成為一代名將,自幼投身沙場,用兵如神,屢破強敵,被稱為自雅裏梅之後最強的人類名將,縱橫十年不曾一敗。更難得的是,為了大義,她毫不貪婪權勢榮華,公而忘私。如此優秀女子,那是人間一朵奇蕾,無論才華、家世、容貌、品質,我都遠遠不如她,你讓我如何不擔心呢?”
紫川秀笑吟吟地轉過臉去望着流風霜,後者雙頰早紅得象蘋果一般了:“阿雨,我想向她求婚,但又怕她拒絕,你説我該不該出口呢?”
流風霜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不敢與紫川秀灼灼目光對視,她連忙移開了眼睛,望着江面不出聲。很難得的,在這位馳騁沙場的當代名將身上能見到這般動人的小兒女神態。
他笑吟吟地逼問:“阿雨,你説,我該不該出口呢?”
她紅着臉低聲説:“那是你的事了,我怎麼知道!”
紫川秀一面正經:“阿雨,你是我的好朋友嘛,好朋友就該這個時候幫我參考的啦。”
“你壞死了!”流風霜捏起粉拳,使勁地敲打他:“哪裏有這樣逼人家女孩子的!”
“救命!你再不停手,我就要被打進江裏面去了!”
“哼!淹死活該!”
一時間,兩人紅着臉都沒有説話,背靠背地站在一起,晚風呼呼地從身邊吹過。流風霜輕聲説:“三哥,你壞死了!你以前一定用這種花言巧語騙了不少女孩子上當吧?”
“確實不少呢。有高家莊的高小姐、李家宅的李姑娘、黃家村的黃二妞。”
“壞蛋!不跟你説了!”
靜了一會,紫川秀輕聲説:“阿雨,你覺得,她會不會答應我呢?”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了輕微的顫聲:“你還沒開口求呢,人家怎麼知道會不會答應?”
“若是我開口。”
“你只管開口求就是了。”
紫川秀轉過身來,用力地抓住了她肩頭:“阿雨,嫁給我吧。”
“啊!”儘管早有準備,但他這般毫無遮掩地**裸地出口,還是讓流風霜羞愧難當:“你太急了,人家一點準備沒有呢。”
“不要準備,你只管答應了就是了!”
“但你是紫川家軍官。”
“打退了魔族,估計戰爭已經結束了吧?我會辭職的。”紫川秀笑得燦爛無比:“説老實話,我當官不是很廉潔的,攢了點錢,如果你要的彩禮不是很多的話,我説不定能湊齊的——我説了,彩禮太貴了我娶不起的啊!”
流風霜頭腦一片眩暈,只知道一件事:他是在向她求婚,他真的在向她求婚了!多少次夢中憧憬的場景出其不意地成為了現實,她喜極而泣,淚水流個不停:“哪裏有人這樣向人求婚的啊?”
“你答應了?”
“不。”林雨擦乾了眼淚,堅定地搖頭:“正如你不肯跟隨我過去一樣,我同樣對流風家負有責任。”
“是嗎?”紫川秀黯然神傷,他苦笑道:“是啊,畢竟還是太勉強了啊!”
“但等安定了流風家的形勢,我會盡力促成兩國之間的和平,那時候我就辭職前來投奔你。”流風霜俏皮地眨眨眼,巧笑嫣然:“不過,除了打仗,我什麼都不會,你可要養我的喔!”
“啊,這個很麻煩了。”紫川秀苦着眉頭:“我也是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將來我們會被餓死的呢…要不,我們就不要結婚了吧?”
“你敢拋棄我!我揍你!”
“對了,”嬉戲吵鬧之後,突然想起一件事,流風霜調皮地問:“請問,小女子可有榮幸得知我未來夫君的姓名?”
“咳咳!你可聽好了,你未來夫君可是個大大有名的人呢!”
紫川秀整理下衣衫,正容一鞠躬:“紫川家統領,黑旗軍司令長官紫川秀參見元帥殿下,失禮之處,請多包涵。”
“啊!”流風霜失聲叫道:“你就是紫川秀!就是。”
“就是當年擊敗你父親的那個紫川秀,那個貪婪無恥卑鄙的傢伙。”紫川秀苦笑:“你若是悔婚的話,現在還來得及呢。”
“想得美呢!”呆呆地望着他,流風霜“噗嗤”一笑:“不管你是什麼人,我嫁的是張阿三先生,跟那個惡棍紫川秀沒什麼關係。天荒地老,我絕不反悔!”
“海枯石爛,我也不反悔!”紫川秀突然想起一件事:“另外,有件事要拜託你的,請不要再往紫川寧家派殺手了。她畢竟是我義父的唯一親生骨肉,我不能眼睜睜看她遇害的。”
流風霜秀眉上挑,杏目圓睜:“你為什麼為她求情?當年你那麼拼命地保護她…老實交代,你跟她是什麼關係?你説喜歡過的女孩子,是不是就是她?你已經有了我了,心裏怎麼還能有她?”
紫川秀大叫頭痛,這才明白一件真理:無論如何英名睿智神武明斷,女人畢竟是女人,要女人不吃醋真是件不可能的事。他連忙好説歹説地把她騙了下去,其中當然不乏無恥吹捧之詞,例如你是天上一朵雲,紫川寧不過地上一根草,除了你之外,其他人在我心中統統不過浮雲耳,不足掛齒。肉麻話説多了,連他自己都感覺面上發燙,偏是流風霜聽得津津有味,吃吃笑聲不絕。
紫川秀不得不感嘆:女人啊,無論多麼精明強幹都好,一旦落入戀愛她們就會變得蠢了,會被這麼輕易的花言巧語所欺騙。
“紫川統領,有個事可能涉及到軍事機密,你可否告訴我呢?”在離別的時候,流風霜突然出聲問:“在渡口戰役中,你並沒有預料到投石車部隊會參戰。那在你原先計劃中,你如何應對我軍的攻勢呢?”
紫川秀淡淡一笑:“阿雨,你可注意到,你軍所駐地為河岸邊的低窪地形?”
“這又如何呢?難道。”她眼裏突然露出恐懼之意,捂住嘴説:“難道?”
“正是。”紫川秀指着上流的江面:“我軍已在上流派遣了一支小分隊。只要接到大營中煙火信號,小分隊將立即掘開大堤,江水洶湧衝擊下來,將你十幾萬大軍淹成魚蝦。這是天地之威,無論如何強悍的軍隊也無法抵擋的。”
“啊!”想到江水洶湧滾衝下來,十幾萬無敵鐵軍在水中呼救掙扎的場面,流風霜打了個冷戰。她望向紫川秀:“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還有這般可怕的戰術。既然當時有這麼好的機會,能不損一兵一卒破我大軍,你有五天的時間,為什麼不實施呢?”
“此法殺戮太過,有傷天和。大堤一旦決口,受害的並非單單你的大軍,下流十幾省都將被洪流所淹,其中更有產糧的數個大省,一旦受害,人類將陷入饑荒中。爭霸勝負轉眼過,但我們卻不能不顧忌人類的整體利益,無論誰得天下,我們總得為子孫後代留下點東西。這種戰術太恐怖了,我不敢用。”
望着波濤洶湧的大江,流風霜沉默良久。好久,她感嘆説:“破了我的大軍,你就是當之無愧的紫川家第一重臣,人類最耀眼的第一名將,留名史書,名垂千古。榮耀、權勢、榮華都放到你的手邊了,你真的一點不動心嗎?”
紫川秀笑笑:“你説的,我根本沒想過。人類內部殺來殺去,殺得再多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何況,想到你就在對岸的軍中,我也不忍心。”
看到他一面坦蕩,目光平靜,流風霜嘆氣道:“胸襟坦蕩,視名利如浮雲,思慮深遠,顧全大局,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當代第一名將。阿秀,我不如你。這一仗,我真的輸了,輸得心甘情願,心服口服。謝謝你手上留情,讓我軍將士活着還復故土。
紫川統領,請將我的話轉告貴國上層,雖然紫川與流風兩家歷年征戰不休,但我們畢竟同屬光明帝國後裔,同屬人類一脈。如今紫川家抵抗魔族,如若戰事不利,我們願意開放邊境接受貴國政府入境避難。”
紫川秀肅容道:“我謹代表紫川家政府感謝公主殿下美意。我們面臨殘酷的衞聖戰爭,若有必要,懇請公主看在同為人類同胞份上對我國伸出援手!”
流風霜一口答應下來:“身為同胞,自然義不容辭!”
紫川秀大喜,一把握住了流風霜的手:“阿雨,你實在太好了!”
眾多流風家軍官大譁,流風霜紅着臉,低聲説:“快放手!”
紫川秀才意識到自己忘形了,這裏是眾目睽睽的公共場合,他連忙鬆開了手,向四周訕笑道:“呵呵,誤會,呵呵,誤會!”
沒有人笑,所見到的都是充滿殺意的目光,紫川秀打了個冷戰,流風霜連忙出聲:“使者先生,請跟我過來,我有話跟你説。”
直到走出很遠,紫川秀還能感到背後投來針刺似的目光。紫川秀噓口氣:“嚇死我了!差點以為就要死在那了!”
流風霜似笑非笑:“某個輕浮傢伙應有此報呢!不要以為答應你了就可以肆意輕薄人家,否則,哼哼!”
想象自己未來老婆在一個師的武裝騎兵護衞下入洞房的情形,紫川秀大感頭疼,冷汗直冒。儘管二人依依不捨,但離別時刻還是到來了。流風霜送紫川秀一直送到了渡口邊上,一艘戰船已經在準備運送紫川秀過江了。
兩人相對凝視着對方的眼睛,不覺黯然神傷。紫川秀在流風霜唇上輕輕一吻,轉身欲走,流風霜卻在身後叫住了他:“等下。”
她追上來,脱下了身上白色的披風斗篷,温柔地替紫川秀系在肩上:“這是我一直用的披風。你想我的時候,見此披風,如見我。”
輕輕撫摸着披風上柔和的絲路,聞到披風上傳來的淡淡一股檀香味,紫川秀心神一蕩。“阿雨,我發誓定會如保護自己眼睛一樣保護着這個披風的!魔族哪怕有一根手指沾到了它,那他就得倒黴了!”
“我不要披風,我只要你平安回來。給我千金一諾,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危險,你都要活着回來見我!”
紫川秀凝視着她的眼睛:“我保證,前途無論如何艱難,我都會活着回來與你重逢。”
流風霜喃喃説:“我等你,我永遠等你。”
他轉身跳上了船,戰船離岸起航向對岸駛去,他一直站在船尾與流風霜靜靜地對視着。直到他挺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黑的夜幕裏,白色披風在江面上只剩下一個小點,最後漸漸模糊朦朧。
心愛的人消失在蒼茫遠方,為了保衞人類,他將奔赴沙場,可能從此不再生還。想到這,流風霜心頭痛得象有把刀子在割一般,她淚流滿面。
突然,她用力揮手,高聲叫道:“回來!回來!”
戰船聽命返回,重新在西岸靠岸。紫川秀跳下了甲板,還沒等站穩,流風霜已經一頭撲進了他的懷抱。紫川秀驚訝:“阿雨,你這是?”
在紫川秀胸前,傾聽着他低沉有力的心跳,聞到他那令人心醉的男兒氣息,流風霜心神俱醉。她喃喃低聲説:“阿秀,你放心去吧!如果你戰死,我定會你復仇,將魔族斬盡殺絕!”她低聲抽泣,淚水打濕了紫川秀胸口的衣襟。
紫川秀什麼也沒説,只是用力把流風霜嬌柔的身軀抱緊,再抱緊,一直抱得她喘不過氣來。
在場目擊這一場景的,只有流風霜的近衞隊長姬文迪。看到這對被世所不容的痴情男女緊緊地擁抱,她靜靜地轉過了身子,不知為何,她感覺鼻子有種酸楚的感覺,默不作聲地流出了眼淚。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他們的眼神一起投向大江的盡頭,這是個美麗的晚上,夜幕星河燦爛,漫天星光灑滿了江面。
七八四年三月二十日深夜,就在這一晚,衞聖戰爭中人類抵禦魔族的最強大聯盟誕生了,這是被後世稱為“希望之光”的絕代雙驕。在即將到來的災難性的魔族入侵裏,長達三年的艱苦卓絕的戰爭中,紫川秀與流風霜的聯合軍成為人類最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