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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七八二年的八月十日晚上,就在紫川秀遇到兵變的同時,對凌步虛軍團的襲擊開始了。

    黎明時分,無數的火箭射向魔族營地,各處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在遮天蔽日的密集箭矢掩護下,大羣的半獸人、蛇族、矮人族、龍人兵衝上前去,戰場上響起了一片令人恐怖的喊殺聲。火光中,成千上萬的半獸人步兵高呼着“為了遠東祖國!”和“消滅魔族!”的口號衝入了魔族的營地,在燃燒的營帳間,遠東軍人以刺槍、砍刀、投槍甚至是拳頭和牙齒同敵人肉搏,以農民式的盲目和狂熱進行戰鬥,但他們遭到了魔族的頑強抵抗和突如其來的反攻——進攻前第三軍營帳那不同尋常的軍隊調動已經引起了凌步虛將軍的警覺,他下令警戒。

    在熬過了最初混亂的十幾分鍾後,魔族訓練有素的戰爭機器發揮作用了。各個盾牌方陣和長槍方陣相互配合,弓箭手同樣密集地還擊。相形之下,進攻者就顯得狂熱有餘,冷靜不足。他們缺乏計劃和指揮,各個團隊各自為戰,盲目地衝殺,也不懂得集中兵力衝擊重點地段。很快,戰局傾斜向了魔族一方,當最初的狂熱過去以後,進攻開始崩潰了。半獸人倉皇后退,在地上丟下了密密麻麻的屍體和傷員。由於憤怒遠東人的背信棄義,凌步虛下令對於抓到的所有俘虜一律處死。

    憤怒之餘,凌步虛非常疑惑:“難道,光明王談判的目的就是將我們誘離大營消滅?這一切的做作,難道只是個圈套?”他感覺很不可理解。

    夜晚那次笨拙的進攻令他心存疑惑:指揮藝術是一門非常專業的科學,是最能體現指揮官個性的。通過以往的交戰,凌步虛對明羽的風格揣摩得很透。明羽用兵縝密、細緻,喜歡反覆試探、誘惑敵人,同時小心翼翼地保護好主力部隊,攻擊謹慎,象昨晚半獸人那樣只憑着狂熱和盲目的勇敢,亂哄哄地殺上,進攻沒有層次也沒有準備預備隊來擴大戰果,打法毫無節奏和韻律,不懂得如何節省兵力與體力。這種愚蠢的農民戰爭式打法令凌步虛將軍非常驚訝,彷彿遠東聯軍一夜之間又倒退成起義之初的烏合之眾了。

    但無論背後有着什麼樣的內情,遠東聯軍背信棄義地襲擊了王國的軍隊,這是不爭的事實。對於被迫從伏名克行省撤離,魔族士兵本來就已經憋着一股怒氣了,現在又遭受了背信棄義的襲擊,他們火爆得簡直要炸了。魔族士兵狂暴地叫囂:“我們被遠東的賤狗們欺騙了!殺光他們!”士兵們宣稱:在沒有對遠東人實施懲罰報復之前,他們將拒絕繼續前進,而軍官們也站在士兵一邊。

    看着兵變危機都已經迫在眉睫了,凌步虛不得不作出了讓步。

    當天晚上,在加來行省的首府切爾諾,午夜中熟睡的居民被大地那輕微的震動所驚醒,整個城市迴盪着低沉的回聲:“咚、咚!”於是,警鐘開始瘋狂地鳴響,城市的守備隊在睡夢中被驚醒緊急登上了城樓,遠方的天際一片橙紅,黑暗中,無數的火把湧現,一望不到邊際的黑色潮水湧向城市,排山倒海,不可阻擋,成千上萬魔族野獸般吼叫,吼聲震得城牆梭梭發抖。瞬間,切爾諾那低矮的城牆已經被黑色的魔族大軍所吞沒,黑暗中,淒厲的呼救聲和哭喊聲迴盪在明亮的月色下。

    大屠殺一直進行到了凌晨五點多,臨走時候,魔族軍隊放火焚燒了整個城市,紅亮的火光甚至比那黎明的陽光更要眩目,彷彿同時升起了兩個太陽,周圍上百公里內的居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魔族兵把被抓獲的六千平民活生生地釘在殘缺不全的城牆上,城門上寫了血淋淋的大字標語:“光明王,這就是背信棄義的下場!”

    七八二年的切爾諾屠殺慘禍是遠東歷史上的一個悲劇。整個事件中有三萬多人遇害,大多是毫無戰鬥力的婦孺和老人。這次事件與先前魯帝導演的沙羅大屠殺慘禍不同,災難本來完全是可以不必發生的。

    在魔族的將軍羣中,凌步虛是相當特別的一個人物。他用兵穩重,堅定,無懈可擊,戰績輝煌,更可貴的是,這位魔族將軍從不曾有意識地向平民下毒手,這使得殘暴的魔族將軍們將他和雲淺雪視為異類。歷史本可以將他和雲淺雪一樣,作為恪守道義和禮節的出色軍人載入史冊的,但在撤離遠東的最後時候,由於憤怒和無奈,他跨越了自己的道德底線,使得遠東人遭受了一次滅絕人性的災難,也玷污了他自己的軍譽。

    噩耗迅速傳遍了整個遠東。正沉浸中和平歡樂中的遠東居民猶如遭受了當頭一棒,猛然驚醒。隨即,猛烈的求戰浪潮從遠東各地湧現,血債血償的憤怒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各地居民紛紛要求光明王立即出兵,將這支毫無人性的魔族匪軍剿滅。尤其是位於加來行省境內和周邊的各大城市,居民們想到自己城鎮距離那羣可怕的匪徒不到一百公里,自己簡直就如在餓龍的嘴邊一樣,更是戰戰兢兢,無數的民意代表和自發請願者正絡繹不絕地趕往加沙城,他們要向光明王請願,要求光明王“立即出兵保衞他們的城鎮”。但也就在這個時候,無數不祥的消息從這張嘴到那張嘴裏傳來傳去,謠言四起:

    “西南匪軍血洗了整個加來行省!”

    “西南匪軍已經拿下了我們明斯克的大本營科爾尼!”

    “光明王已經戰敗了,遠東各路義軍已經被打垮了!”

    “有叛徒!他與魔族談和了!”

    “光明王就是那個叛徒,他出賣了遠東!”

    各種版本的謠言一個接一個出台,老百姓無所適從,他們無法把握這接連不斷髮生的事件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樣的因果關係,惶恐得簡直象天就要塌下來了:“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剛剛打了那麼多的勝仗,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這樣?連光明王都被俘了?”

    一波又一波恐怖的聲浪席捲了遠東中部各大行省,在西南軍團行軍路線沿途的城鎮驚慌失措,剛剛安定的民眾又被迫逃離家園,引發了大規模的難民潮。滾滾的人流在遠東大公路上絡繹不絕,久經戰爭創傷的遠東平民們拖兒帶小,風塵僕僕,滿面滄桑憔悴。只要有人一聲喊:“魔族兵來了!”頓時無數人驚恐地尖叫,居民們慌不擇路地逃跑,互相擁擠、踐踏,死傷無數,悽慘萬分。

    這個時候,新成立的遠東政權的地方政府機構本該是發揮作用的,地方官員們應該出面澄清謠言、安撫民眾、穩定局面,但事實上連地方官員自己也在無所適從。這麼多天來,他們收到了來自兩個不同的命令。一個是標明“遠東統帥總部”,有聖廟的代表布丹長老和各大將軍們簽名,命令中要求地方政府立即組織徵集自衞隊和守備隊,發動民眾刻不容緩地對西南匪軍發動進攻,不惜代價地盡一切方式拖延、遲緩他們的行動,以給正規軍圍殲他們贏得時間;

    另一個命令來自加沙城的光明王,他要求地方政府和駐軍保持克制、冷靜,安撫民眾的情緒,救濟受災的民眾,各地武裝切不可主動出擊激怒魔族軍隊,以免重演切爾諾的慘劇給地市帶來毀滅性的報復打擊,一切等候光明王本人的命令。

    兩道截然相反的命令在各地引起了混亂,意見分成了兩派,那些老成持重的長者們都贊成光明王意見,他們知道戰爭的可怕,知道以那些新組建的烏合之眾去招惹王國名將凌步虛所帶領的虎豹之師,會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後果。但是那些氣血方剛的年輕人卻贊成統帥部的命令,他們説:“西南匪幫殘害了我們的同胞,難道就能讓他們這樣不受懲罰地走了嗎?”

    老人們反駁道:“你要尋死是你自家的事!別連累了整個城市!光明王説了,不要主動激怒魔族。殿下高瞻遠矚,見識高明,聽他的沒錯!”

    “光明王是個懦夫!他叛變了遠東,投靠了魔族!”

    “混帳東西,你説什麼呢!光明王是我們遠東的英雄好漢!”

    “可是他現在投降了魔族!”

    各地的軍隊、政府都陷入了混亂,立場相反的兩派針鋒相對,毫不妥協。人們經常説:“真理越辯越明。”但事情往往卻是相反,真理是越爭論越糊塗的。如果沒有更權威的手段,靠語言是絕對説服不了對手的。眼看無法壓倒對方,於是爭辯雙方都氣急敗壞地採用了更權威的説服手段。從語言爭辯發展到肢體衝突僅僅用了一兩個小時,從個別衝突到大規模混戰也用了不到一兩天工夫,各方都有自己的擁護者。各個城市、軍營裏都響起了武鬥的硝煙,兩派都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擁護光明王的人喊對方為:“叛賊!”而擁護遠東統帥部的人則把對方罵為:“魔族走狗!”在大街上、巷子裏,成千上萬人在混戰,各方水火不相融,你佔據了街道的一半,我佔據了街道的另一半,互相向對方投擲瓦片和磚頭,用木棒和鐵棍大打出手,那架勢真讓人膛目結舌,象是在魔族軍到來之前,遠東人自家就先得拼個你死我活。

    切爾諾大屠殺引起了另一個後果是凌步虛本人無法想象的。他助長了遠東軍內部主戰派勢力的抬頭。眼看到魔族的殘暴,那些至今還在布丹長老和光明王之間猶豫觀望的將領們迅速做出了選擇。

    八月十二日,駐紮於遠東明斯克行省遠東首府科爾尼的十五個遠東團隊宣佈因為光明王背叛了遠東民眾,科爾尼駐軍將不再接受光明王指揮,他們將全部投入布丹長老麾下,支持長老消滅西南匪幫。接着,杜莎行省政府和駐軍發佈了同樣的聲明。跟着,是加來行省、伊里亞行省、得亞行省…在接下來的三天內,就如推倒了一張骨諾牌的連鎖反應,遠東的各大行省政府和駐軍都表態支持布丹長老,發誓説要將與魔族的戰爭進行到底。遠東的二十三行省中,只剩下瓦格行省(被留守布盧村的秀字營控制)和特蘭要塞(被羅傑指揮的第一軍控制)還在光明王的掌控之中。

    於是軍隊源源不絕地投入長老的麾下,按照長老的命令,他們從四面八方集結到遠東中部的伊里亞行省彙集。伊里亞行省是遠東中部的重鎮,也是遠東大公路的必經之地。按照行程,凌步虛將在四天之內途徑該行省。

    在叛軍部隊從加沙撤出以後,紫川秀在加沙還等了三天,他在等候麾下的軍隊前來會合。結果派出去聯繫的信使一個接一個灰心喪氣地回頭了:所有的遠東部隊都拒絕前來會師,唯一聽從命令前來集合的只有原來駐紮科爾尼的六千秀字營部隊。在這個災難臨頭的時候,唯有秀字營的忠誠還是靠得住的。他們與當地的遠東部隊決裂,前來投奔光明王。於是紫川秀麾下的軍隊增加到一萬多人,但他的心裏卻沒有多少欣慰:當整個遠東都在異口同聲地反對自己的時候,一萬多名士兵無異於大海里面的一滴水而已。

    經過一番考慮,紫川秀決定尾隨布丹長老的後塵,把軍隊拉到伊里亞行省去。一路上,秀字營隊伍碰到了很多逃避的難民,他們都是為了躲避傳説中“殘忍得象鬼一樣”的西南軍團而背井離鄉的。見到秀字營部隊經過,見到了光明王的旗幟,難民們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他們在歡迎自己英雄和救星。民眾紛紛議論:“這一定是去剿滅西南匪幫的!”看到自己尚未在一般民眾中失去威信和尊敬,這使得紫川秀多少得到一點安慰。

    有的時候,民眾堵住了道路,他們嚷嚷着要見光明王一面,他們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有着這麼強大的軍隊,我們有着那麼多的兵馬,我們有着那麼多勇敢的將軍,我們的軍隊都打到了東部的魔族邊境上,但在我們國內,為什麼那一小綽魔族匪幫竟能肆虐於國土境內,如入無人之境,屠戮無辜民眾?

    “我們的軍隊為什麼不抵抗,竟讓敵人深入到了遠東的如此縱深腹地,距離國都科爾尼城竟不到兩百公里?”

    “光明王,到處都在傳説,傳説您當了魔族的總督,拋棄了我們遠東人,這不會是真的吧?”

    面對民眾滿是灰塵的面上那一雙雙飽經滄桑的渴望眼睛,紫川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沒有辦法跟這些眼睛解釋説什麼政治、策略、和談,對那些淳樸、耿直的民眾來説,這些事情都太遙遠了。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家園受到了威脅,自己的妻兒、老小面臨被屠殺的悲劇,而本應該保護自己的光明王和軍隊卻在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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