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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挽斷羅衣留不住(下)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歸來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與我相對之時亦是垂淚不止,焦急萬分,只盤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醫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過去,玄清卻依舊遲遲未有歸期。不僅沒有歸期,並且連一點音訊也無,清河王府不曉得他何時歸來,清涼台也不曉得他何時歸來,連舒貴太妃亦不曉得,彷彿斷了線的風箏,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過去,十五天過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貴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遠迢迢,遠隔數千裏,而且體察民情這種事最是細緻不過,怕是路上耽誤了時間也是有的。”

    我擔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嶺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彷彿吞了一大口黃蓮汁在口中,漚得心肺五臟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貴太妃膝下,太妃撫着我的脖子,柔聲勸慰道:“嬛兒,你別急。等清兒回來,接你離了這裏,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醫治,雖説神志混亂是難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聖手不少,頂多花上兩三年總能治好的。你別憂心太過了。”太妃的語氣輕柔而疼惜,輕聲道:“等清兒回來就好了,什麼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氣味,柔軟的質地緊緊貼着我的面頰。已經是二月裏了。天氣漸漸回暖,萬物復甦,新草吐露嫩芽,鵝黃淺綠的一星一星,夾雜着遍地開如星辰的二月藍,一小朵一小朵的藍花,春暖的氣息就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憂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來…我臉上微微一紅,胸腹中窒悶的噁心再度襲來,我抵擋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別過頭跑了出去。

    乾嘔雖過,頭腦中的暈眩卻沒有減輕。舒貴太妃急急奔出來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麼了?可是吃壞了什麼東西了麼?”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珊瑚色的紅暈漲溢滿了玉色雙頰。舒貴太妃略略思索,驚喜道:“難道你…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羞澀低首,手指不自覺地捻着袖口的風毛,聲如蚊訥,“他走的那時候…已經一個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勝,“好好好!眼見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兒,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潤,“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無名無分的跟着清兒。”

    我微微低首,下頜抵在粉藍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繡了一枝玉蘭花紋,細密的針腳帶來的觸覺叫人妥帖。我輕聲道:“我心裏看重的並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點柔亮的光澤,動容道:“好孩子,你這點性子最像我。這世間,終究是一個情字比虛名富貴都要緊的。”

    我低聲呢喃,“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太妃拉着我一併坐下,又叫積雲墊了個鵝毛軟墊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兒,我不曉得清兒對你承諾過什麼。只是我這個兒子我最曉得,他若一心喜歡一個人,就會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沒有名分,他也不會再娶。對着外頭,就讓他去做一個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們能長長久久在一起,別這樣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涼台都好。做人呢,總是裏子最重要。”

    這樣的未來,或許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個孩子沒能生下來,朧月我不能親手撫育。而現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親自陪着他一起長大了,感受一個母親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無不和軟,依依道:“清對我如何,我對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負他,他也不會負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來,太妃先別告訴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風拂面,道:“這個自然,你們小夫妻自己説就好。我只等着抱孫子呢。”

    我伸手撫着還不顯山露水的小腹,心裏翻湧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來,只等清回來。

    時光在等待裏緩緩地流淌過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爾的凝滯,彷彿被天空牽扯住的一帶流嵐,凝視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結,我未嘗不明白。我招手讓她過來,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語聲温軟:“你聽,裏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嬈都不在,餘生恐怕只有我們姐妹相依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後咱們一同撫養他好不好?”我的語氣是誠摯而懇切的,帶着長姊對妹妹的憐惜和疼愛。

    浣碧眼中淚光瑩然,如一枝負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麼?”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戰慄,然而無盡喜悦,“長姊與王爺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鄭重允諾,“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無法改變,有任何改變也只會傷人傷己。但是我能給你的我都會給你。”

    浣碧低頭微微惻然,如清露含愁,“我曉得的。命裏沒有的事終究不能強求。”

    我攬住她的雙肩,低低而放心地嘆了一口氣。

    山風化去了寒氣,吹暖了融融綠色。然而這樣殷切的等待中,等來的卻是温實初的一襲身影。

    他來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綻,院子裏的老桃樹綻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這天氣真是怪了,明明還在二月裏,山裏天氣又格外冷些,竟然那麼開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開放在枝頭,俏生生顫巍巍的,迎風立在枝頭。那花瓣的顏色紅而單薄,遠遠看起來竟有一點妖異的濃豔。

    温實初拿了幾副安胎寧神的藥來,道:“這藥是我新為你開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烏青,不免心疼道:“這兩日夜裏都沒睡好麼?不是叮囑你要定時吃安胎藥了麼?”

    浣碧隱隱含憂道:“王爺説了去一個月便回來的,可是現在一走已經五十日了,還是半點歸來的消息也沒有。小姐難免焦急,昨晚又做噩夢了,可不是又沒睡好。”

    我的手指拂過綿軟厚實的雪白窗紙,淡淡微笑若風中輕揚的梨花,道:“噩夢是不當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了。”

    温實初自進門就一直悶聲坐着,聽到這句話,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頭來,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會回來了。”

    我一時沒有聽清,回頭笑道:“你説什麼?”

    温實初的臉色不斷地灰敗下去,他用力閉一閉眼睛,突然硬聲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話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鑽入耳中,像是無數只灰色的小蟲雜亂地撲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雜着,吵得我頭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轉過頭來,喝道:“你胡説什麼?”我的聲音淒厲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質問道:“你怎麼能這樣咒他?咒我孩子的父親!”

    温實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長這麼大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嬛兒,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清河王前往滇南遲遲未歸,宮中也沒有一點消息,皇上派人出宮去尋,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隻在騰沙江翻了船,連屍骨都找不回來。”

    我怔怔地聽他説着,很安靜的聽,只覺得身上像被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銼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睜睜看它鮮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齒間,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制。温實初絮絮而談,我只不言不語,恍若未聞。

    清死了!他就這樣死了!這樣驟然離我而去,説都不説一聲,他就死了。

    温實初含淚依舊道:“騰沙江的水那樣急,連鐵船都衝成了碎片。就算屍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響着,彷彿什麼東西狠狠地裂開了,心裏的某種純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齏粉,揮灑得漫天滿地,再補不回來了。

    此時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藥進來,聽得温實初的話,藥碗“哐啷”一聲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濃黑的藥汁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灘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裏,顧不得藥汁滾熱,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鋭聲尖叫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淒厲而尖鋭,一聲又一聲,彷彿是一塊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聲音,聽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無聲蜿蜒在我的面頰上。只悶頭悶腦想着,他死了,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温實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體,“嬛兒!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人死不能復生了!”

    人死不能復生?他連魂魄也不曾到我的夢裏來啊!這樣想着,胸中愈加大慟。五臟六腑像被無數只利爪強行撕扯着,扭擰着。唇齒間的血腥氣味蔓延到喉中,我一個忍不住,嘔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紅粘稠的液體從口中傾吐而出時,彷彿整個心肺都被痛楚着嘔了出來。

    強烈而痛楚的絕望,讓我的身體如寒冬被吹落枝頭的最後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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