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時,夜已經很深了,知道他要來,所以柴門也並未緊閉。
我在裏頭坐着,只對着燭火慢慢縫補一件秋衣。聽得外頭的門“吱呀”輕微一聲,曉得是他來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頭開了門,聽得她笑語清脆,“王爺來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來。束髮的銅釦上沾了一點夜來的露水,瑩瑩發亮,連袖口和袍角也沾濕了不少,想是行走時在草葉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濕了的緣故,被風吹着也不捲起,倒也顯得他身姿沉穩。
我自去取了塊絹子,遞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萬一感染風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靜靜笑道:“對不住,在母妃處耽擱了些時候。這樣晚了還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憂心半是感慨,“睡眠還是這樣淺麼?上次的藥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塊絹子,讓他坐下,為他擦拭束髮銅釦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輕輕道:“那藥很好,我吃了很少做夢了。只是我不愛早睡罷了。”説着笑道:“温太醫的醫術你是該相信的吧。”
他點點頭,“這個自然。”説着語帶憐惜地看我,道:“無事就早早睡吧。”
我輕輕撫摸着他束的整齊的頭髮,輕笑道:“今日可算是無事麼?”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細打量,天氣炎熱,他只穿了件銀灰色的刺繡薄羅長袍,只在袖口刺了兩朵銀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紋,淡淡的痕跡,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這個樣子,半分也看不出親王氣度,倒像是一個尋常的讀書公子。
我暗贊他細心,道:“阿晉説你裝醉出來,趕得這樣急,衣服卻是半點破綻也沒有,走在路上,誰曉得你是天潢貴胄、近宗親王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裏不缺這樣的普通衣衫,只是這銀灰色麼…”
我心下曉得,因我身在禪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銀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選了這顏色來配我。
身邊浣碧低低笑了一聲,指着木桌上一支長長的蠟燭,道:“小姐今日特意選了這樣長的蠟燭,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為是因為小姐要從太妃處回來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爺要來的。”
他帶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來麼?”
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許是不能來的,可是心裏總是有個念想,想着或許你能來。蠟燭麼,左不過晚上要做針線或是抄經文的。”
他也不説話,只遞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應聲去了。
他方在我耳邊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見了我,我就來了。是不是?”
燭火的紅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帶着無限的歡喜神色。我一時間竟忘記了要頂回他的話去。
他也不再説,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説你愛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過來給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這樣惦念我,真是讓她費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還多呢。”説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興,是因為你去陪她説話的緣故了。”他看着我,言辭懇切,“多謝你。”
我低頭道:“這是什麼話呢,還用言謝麼?”
他笑意更深,“母妃這樣喜歡你,我真高興。”
我忽然想到一事,臉上驟然滾滾發燙,問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給你帶來,是因為知道你離開安棲觀會來我這裏吧?”
他笑道:“這個自然,否則我要去哪裏?”
我更是害羞,道:“這樣怎麼好意思呢,我以後都不敢去見太妃了。”
他扳過我的身體,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來看你,所以才把東西交給我。我是母妃的兒子,她自然最曉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過,“撲哧”笑了出來,伏在他懷裏。
他輕聲問我,“你困不困?”
我仰頭含笑看他,“要聽實話麼?”
他一愣,道:“這個自然。”
我摸着下巴,極力隱藏着笑意,調皮道:“方才瞌睡勁過去了,現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濃,伸手欲牽我的手,道:“那我們去走走,好不好?”
我歡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內,兩人攜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個時辰,我也不曉得他究竟要帶我走去哪裏。只覺得這樣被他牽着手且行且走,無論走到哪裏,心中都十分安樂平和。
他走路其實並不安分,腰間繫了個小小的紗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靜幽長,偶爾有深藍色的閃着光的螢火蟲飛過。他的手法極快,眼光又準,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兩兩飛着的螢火蟲抓住,收進紗袋裏。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個頑童似的。”
他也不做聲,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轉眼已到了山腳河邊。河水悠悠緩緩向東流去,只微聞得流水濺濺之聲,風吹過河岸長草的簌簌之聲,反而覺得更加寧靜。
我微笑道:“你要聽歌麼?這個時候,阿奴可在睡覺呢,才不會來管你。”
他笑着拉過我,指着阿奴日間擺渡的船隻道:“咱們渡河去吧。”
我擺手道:“可瘋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來做船伕就是。”
我見他興致頗高,於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動船槳,向河心劃去,手勢十分嫺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這般情形,他在船頭划槳,而我安靜坐於船中,太液池中最後一攏荷花的芬芳氣息,彷彿還盈盈流動於鼻端。煙水波光的浮動間,依稀恍惚還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時光荏苒,如這身邊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與他攜手而行了。
回首間,自己也是感慨萬千,不曾想,還有今天。
一時心情歡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來:“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這首歌是阿奴擺渡時常常哼唱的。
玄清聽我唱歌,迴轉頭來微笑道:“很少聽你唱歌,原來你唱得這樣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麼好的,只不過天天聽阿奴唱,再怎麼笨也學會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説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撲哧”笑出來,“你彷彿很喜歡這山歌麼?”
他道:“自然。比之詩詞,山歌更直指人心,沒有那樣迂迴。男女歡悦之心,也表達得更鮮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轉,倒不如直接説出來好。”
他的背影頎長倒影在我身上,彷彿整個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籠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這一刻在他身影的籠罩下來得安心。
不覺輕聲笑了一聲,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勢還是這樣熟練,難道時常去太液池中練習麼?”
他“嗤”一聲輕笑,“即便時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為每次都能遇上你這樣扮做宮女偷跑出來的女子麼?”他看我,“那時候你的膽子可真大,敢這樣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貴嬪?”
“眉莊姐姐麼?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莊,我心中總是牽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還瞧見了她。只是和從前一樣不太和人來往而已。”
我想起他剛才話中對眉莊的稱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貴嬪?”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晉了沈眉莊為正三品貴嬪,遷出暢安宮,別居衍慶宮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聽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還護佑着眉莊。而衍慶宮是宮中幾所形制較大的宮殿中的一所,與眉莊從前所住的暢安宮、也就是敬妃的宮殿比鄰而居,自是個十分好的所在。於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鬆弛了下來。
“可是…”玄清繼續道:“惠貴嬪拒絕了。”
我吃了一驚,忙道:“為什麼,是皇后為難麼,還是安陵容作梗?”
他緩緩搖頭,“都沒有。是惠貴嬪自己拒絕的。她自請獨居棠梨宮。”
棠梨宮,我矍然驚動,那正是我從前的紫奧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時明白,棠梨宮自我被拘禁、又被驅逐出宮廷之後,自然已成了眾多嬪妃眼中的不祥之地,無人肯去居住,大約連玄凌也不願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後宮,奉旨帶髮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宮外,再也回不去了。那麼與其我曾經所居住的宮殿他日被別的嬪妃奉旨雀佔鳩巢,身為我的摯友,她自然不會眼睜睜看着,寧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畢竟我入宮數載,棠梨宮是我多年來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貴嬪不願居住形制富麗的衍慶宮,而是自請居住到被宮中所有人等視為不祥之地的棠梨宮,只怕從此之後,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問道:“她這樣做,難道太后不制止麼?”
他感憫似的搖了搖頭,“你與她自小交好,難道不曉得她的脾氣麼?何況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寵,自然會順水推舟的。”玄清划槳的手勢許是因為心情的緣故也慢慢緩了下來,“我看她的意思,是想為你好好守着棠梨宮,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內心驚動,原來她拒絕玄凌的好意,另要遷宮居住,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深意。棠梨宮乃是我和玄凌最後訣別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會讓別的寵妃住進去。而一旦誰住在棠梨宮中,玄凌自然也是不願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誰住在棠梨宮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見是沒有分別的。
眉莊啊眉莊,她竟然對玄凌也決絕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氣性,是寧願孤老宮中,也絕對不會再回頭向玄凌乞憐的。
我又是感動,又是擔憂。想到眉莊如此綺年玉貌,卻要獨居在我的棠梨宮中鬱郁終身,胸中更五味陳雜,憂煩不堪,道:“眉莊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憐惜道:“你覺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麼?”
我往深處想去,越想越是難過,然而難過之中,慢慢也泛起一點欣慰來,把那難過也漸漸隱去了,終於露出一點安慰的神情來,“與其眉莊在我離開我很得聖寵,一人獨撐大局與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鬥爭不已,我情願她安穩居住在棠梨宮中,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護,而且又是失寵之軀,皇后她們是不會去害她的。只要眉莊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麼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熱的,透過我的肌膚一點點滲透到我的心裏,我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的家族變故,我的離開,我的母女離散,眉莊未必不想為我報仇。可是如今的宮中,她勢單力孤、孤掌難鳴。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為我去做什麼。而太后必定是對她曉以厲害,太后也必定是答應了她什麼,才會讓芳若每月來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錄的經文,證明我還活着,確保我還活着。那麼,眉莊得寵與否又有什麼重要呢?因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