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墮入無盡的迷夢,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麗貴嬪、曹婕妤、皙華夫人她們都在。掙扎、糾纏、剝離,輾轉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過來,怎麼那麼疼呢?有苦澀温熱的液體從我口中灌入,逼迫我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紅羅復斗帳,皆紋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紋,是在我宮中的寢殿。身體有一瞬間的鬆軟,終於在自己宮裏了。
眼風稍稍一斜,瞥見一帶明黃灼灼如日,心頭一鬆,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他見我醒來,也是驚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終於醒了!”
皇后在他身後,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暈了三日了。”
呼吸,帶着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説話,開口十分艱難,“四郎——你回來了…”未語淚先流,彷彿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我的淚:“嬛嬛,不要哭。朕已經對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我害怕和驚惶。
心裏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我不敢,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我的小腹上,那裏面,是我珍愛的寶貝。
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
我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我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湧着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我不信!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我的身體裏了!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我幾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來。眾人着了慌,手忙腳亂地來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幾乎是號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緊緊攬住我,只是沉默。幾日不見,他的眼裏盡是血絲,發青的鬍渣更顯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淚,極力勸説道:“妹妹你別這樣傷心!皇上也傷心。御駕才到滄州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皇上連夜就趕回來了。”
玄凌的眼裏是無盡的憐惜,絞着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過我,抱過我。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接二連三的失去子嗣,這一刻他的傷心,似乎更甚於我。玄凌緊緊抱住我,神情似乎蒼茫難顧,他迫視着皇后,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是上蒼在懲罰朕嗎?”
皇后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不過片刻,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皇后很快拭乾淚痕,穩穩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後含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皇后鎮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鄭重道:“皇上是上蒼的兒子,上蒼是不會懲罰您和您的子嗣的。何況,皇上從來沒有錯,又何來懲罰二字。”她頓一頓,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對玄凌道:“如果真有懲罰,那也全是臣妾的罪過,與皇上無半點干係。”
這話我聽得糊塗,然而無暇顧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彷彿受了極大的安慰,臉色稍稍好轉。我哭得聲堵氣噎,髮絲根裏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莞貴嬪失子,並非天災,而是**。”
皇后一提醒,我驟然醒神,宓秀宮中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悲憤難抑,恨聲道:“皇上——天災不可違,難道**也不能阻止麼?”
玄凌面色陰沉如鐵,環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李長忙趨前道:“皙華夫人跪候在棠梨宮門外,脱簪待罪①。”
玄凌神情凝滯如冰,道:“傳她!”
我一見她,便再無淚水。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湧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泄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華夫人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我,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玄凌還未開口,她已經哭訴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貴嬪頂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懲以做告誡,並非有心害莞貴嬪小產的。臣妾也不曉得會這樣啊!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嬛嬛有孕已經四個月你不知道嗎?”
皙華夫人從未見過玄凌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敬妃終於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説貴嬪妹妹已經有四個月身孕,胎像穩固,才不怕跪。”
皙華夫人無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滿面:“臣妾無知。臣妾那日也是氣昏了頭,又想着跪半個時辰應該不要緊…”她忽然驚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彌厲聲道:“你這個太醫是怎麼當的?她已有四個月身孕,怎麼跪上半個時辰就會小月?一定是你們給她吃錯了什麼東西,還賴在本宮身上!”
章彌被她聲勢嚇住,抖擻着袖子道:“貴嬪是有胎動不安的跡象,那是母體孱弱的緣故,但是也屬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貴嬪用心太過,所以脈象不穩。這本是沒有大礙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聲朝皙華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過還不是你處處壓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於此!”
皙華夫人的聲音低弱下去:“臣妾聽聞當年賢妃是跪了兩個時辰才小月的,以為半個時辰不打緊。”
那是多麼遙遠以前的事情,玄凌無暇去回憶,皇后卻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賢妃當日對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罰她下跪認錯,何況先皇后從不知賢妃有孕,也是事後才知。而你明知莞貴嬪身懷龍裔!”他頓一頓,口氣愈重:“賤婦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並論?”皙華夫人深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語。
玄凌越發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貴嬪若真有錯你怎麼不一早罰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可見你心思毒如蛇蠍,朕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
皙華夫人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認是不喜歡莞貴嬪,自她進宮以來,皇上您就不像從前那樣寵愛臣妾了。並且聽聞朝中甄氏一族常常與我父兄分庭抗禮,諸多齟齬,臣妾父兄乃是於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輩的氣!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説愈是激憤,雙眼牢牢迫視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嘆息:“你真是糊塗!朝廷之中有再多爭議,咱們身處後宮又怎能涉及。何況你的父兄與貴嬪父兄有所齟齬,你們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還推波助瀾,因私情為難莞貴嬪呢?枉費皇上這樣信任你,讓你代管六宮事宜。”
皇后説一句,玄凌的臉色便陰一層。説到最後,玄凌幾乎是臉色鐵青欲迸了。
皙華夫人一向霸道慣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訴道:“臣妾是不滿莞貴嬪處事囂張,可是臣妾真的沒有要害莞貴嬪的孩子啊!”她哭得傷心欲絕,“臣妾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麼會如此狠心呢!”
聞得此言,玄凌本來厭惡鄙棄的眼神驟然一軟,傷痛、愧疚、同情、憐惜、戒備,複雜難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也是身受過喪子之痛的人,又怎麼忍心再加諸在莞貴嬪身上…”玄凌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莞貴嬪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蠍心腸的人朕斷斷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喚皇后:“去曉諭六宮,廢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奪封號,去協理六宮之權,降為妃。非詔不得再見。”
皇后答應了是,略一遲疑:“那麼太后那邊可要去告訴一聲?”
玄凌疲倦揮手:“恬嬪的孩子沒了太后本就傷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壓下別提罷。”
皇后輕聲應了,道:“太后那邊臣妾自會打點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華夫人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腳踢開她的手,連連冷笑道:“莞貴嬪何辜?六宮妃嬪又何辜?要陪着莞貴嬪一同曝曬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宮門外的磚地上跪上兩個時辰罷。”轉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們先出去罷,朕陪陪貴嬪。”
皇后點點頭,“也好。”又勸我:“你好生養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哪。”於是攜着眾人出去,殿內登時清淨下來。
他輕輕抱住我,柔聲嘆道:“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宮,又遣了人及時來稟報朕,事情還不知道要糟到什麼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帶我離開宓秀宮的堅定懷抱,心地驀地一動,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過神來,凝視玄凌流淚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經壞到了這般田地,還能怎麼樣呢!”
玄凌温柔勸慰道:“也別難過了,你還年輕呢,等養好了身子咱們再生一個就是了。”
我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敢問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麼?”我停一停,骨子裏透出生硬的恨意:“怎麼不殺了賤婦以泄此恨?”
他目中盡是陰翳,許久嘆息:“朝政艱難,目下朕不能不顧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裏一涼,彷彿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頭,不及思慮便脱口而出:“她殺了皇上的親生孩子!”我靜坐如石,惟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
眼淚滿滿地浸濕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着我,目中盡是怔忡悲傷之態,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許久,他道:“朕留不住咱們的孩子——我…對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邊這些年了,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和我説話,以九五至尊之身與我説一個“我”字自稱,用這樣疲憊傷感的口氣和我説話。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可是此刻,他這樣軟弱而傷心,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失了孩子的父親一般難過。那樣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樣深刻入骨的哀傷與痛惜,瞬間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沒有自稱一個“朕”字,可見他傷痛之深。我不忍再説,伏在他懷中搜腸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淚,亦是我無盡的恨與痛…
玄凌撫着我的背脊道:“當日你又何必那麼聽她話,叫你跪便跪,罰便罰”他頓一頓,頗有些怨懟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時也在場,你何不求助於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勸得下?又豈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對抗的。何況當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順從,否則更給她藉口逼迫臣妾。”我悲澀無力:“那麼皇上,您又為何要給她這樣大的權力讓她協理後宮?您明知她心思狠毒,當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問勢迫得頹然,片刻道:“你是怨責朕麼?”
我搖頭:“臣妾豈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淚未落,然而亦是疲憊。
寢殿中死氣沉沉的安靜。他肅然起誓:“朕發誓,咱們的孩子不會白白死去!——朕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麼要什麼時候?請皇上給臣妾一個準信。”
他默默不語,道:“總有那麼一天的。”
我愴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許會隨時間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嚥?而皇上,未必會不念昔日情誼!”
他無言以對,只説:“嬛嬛,你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時候——別為難朕。”
滿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輕輕轉過身子,熱淚不覺滑落。枕上一片温熱潮濕。我,枕淚而卧。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幾乎這樣一直沉浸在悲傷裏,無力自拔。那種逼灼的暑氣和着草藥苦澀的氣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膚和記憶裏,揮之不去。
我的棠梨宮是死寂的沉靜,不復往日的生氣,所有象徵多子多福的紋飾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觸景傷情。宮女內監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聲音,生怕驚擾了我思子的情思。
後宮也是寂靜。皇后獨自處理着繁重的後宮事務,偶爾敬妃也會協助一二,但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還要打理愨妃和淳兒的梓宮以及平日的祝禱。華妃,不,現在應該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經的三妃之首成為後宮唯一屈居於皇后之下的從一品夫人,如今卻要排在敬妃之後,居三妃之末,甚至連封號也無,這令她顏面大失,深居內宮很少再見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雖然不理她,卻也不再處置她,依舊錦衣玉食相待。我小產一事,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帶過。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宮中為何不能奴顏婢膝,嚮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饒,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為何要如此強硬,不肯服輸?我甚至痛悔自己為何要得寵,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宮嬪,默默無聞,她又怎會這樣嫉恨我,置我於死地?這樣的痛悔加速了我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棄。
最初的時候,玄凌還日日來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淚洗面使他不忍卒睹。這樣相對傷情,困苦不堪。終於,他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槿汐曾經再三勸我,“娘娘這樣哭泣傷心對自己實在無益,要不然將來身子好了,也會落下見風流淚的毛病的。聽宮裏的老姑姑説,當年太后就是這樣落下的病根。”
我中氣虛弱,勉強道:“太后福澤深厚,哪裏是我可以比的。”説着又是無聲落淚。
槿汐替我拭去淚跡,婉轉温言説出真意:“娘娘這樣哭泣,皇上來了只會勾起彼此的傷心事。這樣下去,只怕皇上都不願再踏足棠梨宮了。於娘娘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這孩子不過一月,百日尚未過去,難道我這做孃親的就能塗脂抹粉、穿紅着綠地去婉轉承恩麼?”
槿汐聞言不由愣住,“娘娘這樣年輕,只要皇上還寵愛您咱們不怕沒有孩子。娘娘萬萬要放寬心才是,這日後長遠着呢。娘娘千萬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裏團着一件嬰兒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歡歡喜喜繡了要給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百子百福花樣,一針一線盡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悦和對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猶在,而我的孩子卻再不能來這世間了。
我怔怔看着這精心繡作的肚兜,唯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不由得十分爭強好勝的心也化作了灰。
這樣纏綿反覆的憂鬱和悲憤,我的身體越發衰弱。
我小產一事後,章彌以年老衰邁之由辭了太醫院的職位。這次來請脈的是温實初,他一番望聞問切後,瞬間靜默,神色微有驚異。
我揮手命侍奉的宮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宮的身子還有什麼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過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醫説本宮孕中禁忌此物,本宮又怎麼會用?即便如今,本宮又哪裏還有心思用香料。”
他緊緊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貴體的確有用過麝香的症狀,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覺而已。”他驀然抬頭,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裏一陣陣發緊,思索良久,搖頭道:“本宮並沒有。”然而説起香料,我驟然想起一事,這些日子來,我只在一處聞到過香料的氣息。於是低低喚了流朱道:“你去內務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時用的‘歡宜香’來。”
流朱一去,温實初又問:“娘娘是否長久失眠?”我靜靜點頭,他沉默嘆氣道:“貴嬪娘娘這番病全是因為傷心太過,五內鬱結,肝火虛旺所致。恕微臣直言,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憫的温情和關懷:“喝太多的藥也不好。不如,飲蓮心茶罷。”他為我細細道來:“蓮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熱,有降熱、消暑氣、清心、安撫煩躁和祛火氣的效用,可補脾益腎、養心安神、治目紅腫。”
我恍然抬頭,澀澀微笑:“蓮心,很苦的東西呵。”
他凝視我片刻,道:“是。希望蓮心的苦,可以撫平你心中的苦。”
我轉頭,心中悽楚難言。
温實初低聲呢喃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只是舊時兒女。你可還記得這首曲子?”我點頭,他繼續説:“小時甄兄帶着你去湖裏盪舟,你梳着垂髫雙鬟站在船頭,懷裏抱滿了蓮蓬,唱的就是這支歌。”他的聲音漸漸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遠美好的回憶中:“那個時候我就想,長大後一定要娶你為妻。可是你有着鳳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個太醫可以束縛住的?”他轉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這個樣子,我寧願當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縛住你,也不願見你今日的樣子。”
我原本靜靜聽着,然而他越説越過分,忘了我與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騰,忽然伸手一揮,牀前擱着的一個絲緞靠枕被我揮在了地上。
落地無聲,他卻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氣,道:“温太醫今日説得太多了。今時今日你以什麼身份來和本宮説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是太醫,本宮是皇上的妃嬪,永遠只是如此而已。本宮感激温太醫的情意,但是温太醫若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話,就別怪本宮不顧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氣説得多,我伏在牀邊連連喘息不止。温實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頭,忽然停住不言。錦簾邊,不知何時,眉莊已經亭亭玉立在那裏,面孔的顏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鐲一般雪白。
我見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陣陣發暈。温實初對我的情意我從來不説與人知,何況今時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宮妃,這樣的話更是忌諱。這樣貿貿然被眉莊聽去,雖然我素來與她親厚,也是尷尬窘迫之事。不覺脱口喚道:“眉姐姐——”
眉莊微微咳嗽一聲掩飾面上神色,然而她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想來也不願撞見這樣情景,道:“你好生歇息養着才是要緊。”説完轉身便走。
我曉得眉莊要避嫌疑,回頭見温實初垂頭喪氣站立一旁,越發氣惱,勉強平靜了聲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宮,這樣的渾話大可日日拿出來説,等着拿本宮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與本宮自幼相交,本宮竟不曉得你是要幫本宮還是害本宮。”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別生氣,您現在的身子禁不住氣惱,微臣不再説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經了氣惱,腦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醒來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經回來了。她服侍我吃了藥,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聽説是咱們要才給的,還説皇上囑咐了這香只許給宓秀宮裏,別的宮裏都不能用。”説着拿了裝着“歡宜香”的小盒子給我瞧。
我聽了這話,心中更有計較。遂打開盒子瞧了一眼,復有合上,道:“去請安美人來,就説我身子好些了,想請她過來説説話。”
流朱很快回來,卻不見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説安美人去皇后宮中請安了,等下便過來。”
我微微詫異,隨口道:“她身體好些了麼?難得肯出去走動。”
夜來靜寂,連綿聒噪的蛙聲在夜裏聽來猶為刺耳鬧心。陵容坐於我面前,用指甲挑一點香料出來,輕輕一嗅,閉目極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雞骨香…”她細細再嗅,不再説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驚忡不定。
我忙問:“怎麼?”
她微有遲疑,很快説:“還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顆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寵多年,久久不孕,這才是真正的關竅。看來玄凌打壓慕容一族與汝南王的勢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難為他這樣苦心籌謀。
然而心底的悽楚與怨恨愈加瀰漫,起初不過是薄霧愁雲,漸漸濃翳,自困其中。一顆心不住地抖索,我為何會在慕容妃宮中驟然胎動不安,為何會跪了半個時辰便小產。固然我身體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沒有玄凌賞賜的這味“歡宜香”的緣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豈知亦是傷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這個東西是從慕容妃宮裏得來的麼?當日在她宮中我就覺得不對,然而當時只是疑心,未能仔細分辨出來。何況妹妹人微言輕,又怎敢隨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貴,以妹妹看來,這個應該是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當門子②。這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貴,藥力也較普通的麝香更強…”
陵容沒有再説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產死胎。所以我雖然生性喜歡焚香,麝香卻是絕對敬而遠之,一點也不敢碰的。
我靜默良久,方告訴她:“太醫説我身上似有用過麝香的症狀,而我自有身孕以後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這種麝香力道十分強,在人身上無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宮待了半日,估計由此而來,如此便會有用過麝香的跡象。”
我點一點頭,不作他論。隨興閒聊了幾句,陵容道:“姐姐面頰的傷痕差不多復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膠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點了。看來妹妹的舒痕膠的確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顏怎好輕易損傷呢。妹妹也是略盡綿力罷了。”
我聽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許多,也不覺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許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麼?”
陵容低了眉,兩片櫻唇雖盡力翹成了優美的弧度,神色卻依舊黯淡下來,“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來了。妹妹蒲柳之質,皇上又怎還會記得呢?”
這話她本是無心,而我聽來無異於錐心之語。我病中悲愁,相對垂淚,見面也只是徒惹傷心。後宮笑臉迎玄凌的人所如過江之鯽,又何必頻頻登我這傷心門第呢?
陵容見我臉色大變,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説的,姐姐千萬別往心裏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過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處請安,娘娘也很是感嘆,説皇上其實很喜歡姐姐。只是姐姐驟然失子,皇上怕相見反而傷心,所以才不願來多見姐姐。”
見我悵然不語,又勸:“姐姐想開些吧。只要忘了這回事,對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寬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記這回事呢?心的底色,終究是憂傷陰晦了。
註釋:
①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過錯請罪時的禮節。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飾,散開頭髮,脱去華貴衣物換着素服,下跪求恕。最嚴重的還要赤足,因為古代女子重視自己的雙足不能隨意裸露,所以是一種侮辱性懲罰。相當於“負荊請罪”。
②當門子:麝香的入藥,尤其以腺體上凝結的顆粒最為上品,術語叫當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