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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舒痕膠

    次日一早剛給皇后請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經説了,不許你再行禮,好好坐着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親自告訴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興得很,等下你就隨本宮一起去向太后請安。”

    我低首依言答應。來到頤寧宮中,太后心情甚好,正親自把了水壺在庭院中蒔弄花草,見我與皇后同來益發高興,浣了手一同進去。

    我依禮侍立於太后身前,太后道:“別人站着也就罷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着吧。”

    我方告謝了坐下,太后問皇后道:“後日就是冊封的日子了,準備得怎麼樣了?”説着看着我對皇后道:“貴嬪也算是個正經主子了,是要行冊封禮的,只是日子太緊湊了些,未免有些倉促。”

    我忙站起來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麼,一切全憑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着,哀家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是雖然倉促,體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經準備妥當。只是莞貴嬪冊封當日的吉服和禮冠來不及趕製,臣妾便讓禮部拿敬妃過去封淑儀時的吉服和禮冠改制了。”

    “嗯。”太后頷首道:“皇后做得甚好,事從權宜又不失禮數。”説着示意身邊服侍的宮女端了一個墊着大紅彩絹的銀盤來,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體紋飾為荷花、雙喜字、蝙蝠,簪首上為合和二仙,細看之下正是眉莊懷孕時太后所賜的那支。當日玄凌一怒之下擲了出去,砸壞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藍寶石重新鑲好。太后招手讓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賜了她一對翡翠香珠的鐲子,如今就把這赤金合和如意簪賜與你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想起眉莊因孕所生的種種事端,只覺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間,太后已把簪子穩穩插在我髮間,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過神來謝恩。耳邊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貴嬪。當年愨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賞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囑了我許多安胎養生的話,方各自散了回宮。

    回到瑩心堂中,正要換了常服,見梳妝枱上多了許多瓶瓶罐罐,尤以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為奪目,我打開一看,卻是一盒子清涼芬芳的透明藥膏,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槿汐含笑道:“這是玉露瓊脂膏,皇上剛命人送來的,聽説祛疤最好。”有指着一個粉彩小盒道:“這是復顏如玉霜,凝結血痕的。”説着又各色指點着説了一遍,多是治癒我臉上傷痕的的藥物,皆為玄凌所賜。

    我對鏡坐下,撫摩着臉上傷痕,幸而昨日松子並沒有直接撞在我身上,減緩了力道,這一爪抓的並不深。只是血紅兩道傷痕橫亙在左耳下方,觸目驚心,如潔白霜雪上的兩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現在想來還是後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後萬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嗯”了一聲,盯着她片刻,槿汐會意,道:“娘娘的飲食奴婢會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從御膳房撥了一個廚子過來專門照料娘娘的飲食了,絕不會經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藥也由章太醫一手打點,章太醫是個老成的人,想來是不會有差錯的。”

    我這才放心,換了玉色煙蘿的輕紗上衣,配着一條盈盈嫋娜的淺桃紅羅裙,賞了一回花便覺得乏了,歪在香妃長榻上打盹兒。睡得朦朦朧朧間,覺得身前影影綽綽似有人坐着,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擾了。”

    春日的天氣,陵容只穿了一襲素淡的暗綠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着極淺的青花凹紋。髮式亦是最簡單不過的螺髻,飾一枚鑲暗紅瑪瑙的平花銀釵以及零星的銀箔珠花,越發顯得瘦弱似風中搖擺的柔柳,弱不禁風。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驚得幾乎臉色一變。陵容素以歌聲獲寵,聲音婉轉如黃鸝輕啼,不料一場風寒竟如此厲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難聽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驚異,神色一黯似有神傷之態,緩緩道:“驚了姐姐了。陵容這個樣子實在不應出門的。”

    我忙拉着她的手道:“怎麼風寒竟這樣厲害,太醫也看不好麼?手機輕鬆閲讀:wαр.⑴⑹k.CN整理”

    她微微點頭,眼圈兒一紅,勉強笑道:“太醫説風寒阻滯所以用的藥重了些,結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麼糊塗太醫!你身子本來就弱,怎麼可以用虎狼之藥呢?如今可怎麼好?我現在就去稟明皇后把那太醫給打發了。”説着翻身起來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別去了,是我自己急着要把病看好才讓太醫用重藥的,不幹太醫的事。”

    我嘆氣:“可是你的嗓子這樣…皇上怎麼説?”

    陵容苦笑一下,拂着衣角淡淡道:“風寒剛好後兩日,皇上曾召我到儀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聲來,皇上便囑咐了我好生休養,又這樣反覆兩次,皇上就沒有再召幸過我。”她的口氣極淡漠平和,似乎這樣娓娓説着的只是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驚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靜道:“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兩人相對而坐良久,各懷心事。陵容忽然笑道:“盡顧着説我的事反倒讓姐姐傷心了,竟忘了今日的來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聽聞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賀喜。”

    我笑道:“你我之間客氣什麼呢?”

    陵容又道:“昨日聽説姐姐受傷了,嚇得我魂也沒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本來立即要趕來看姐姐的,可是我剛吃了藥不能見風,只好捱到了現在才過來,姐姐別見怪。”又問:“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對鏡梳理如雲長髮,聽她提起昨日的驚嚇,心頭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妝枱上,留下一聲長長的餘音。陵容忙勸解道:“姐姐別生氣,松子那隻畜生已經被打殺了,聽説杜良娣受了驚嚇,為了泄恨連它的四隻爪子都給剁了。”

    我擱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隻怕有人使了松子來撲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聽到來龍去脈之後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話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眾位娘娘小主們都在,怎麼愨妃手中的松子只撲杜良娣呢,可是杜良娣身上有什麼異常麼?”

    我低頭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聞得杜良娣身上香味特殊,聽説是皇上月前賜給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這就是了。愨妃娘娘擅長調弄貓兒,其他娘娘小主們一旦有了子嗣對皇長子的威脅最大,愨妃娘娘是皇長子生母,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當然這只是妹妹的揣測,可是姐姐以後萬萬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娣,以後只怕她們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我見她話説的有條有理,不免感嘆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發敏鋭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應允。

    陵容見我這樣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話也是自己的一點糊塗心思,姐姐有什麼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門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親近,自然也不會和我説這些話了,怎麼是糊塗呢。”

    陵容微一低頭,再抬起頭時已帶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覆查看傷口,道:“已經在癒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沒事了。”

    我摸着臉頰上的傷口道:“沒什麼要緊的,太醫已經看過了,皇上也賜了藥下來,想來抹幾天藥就沒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賞下的藥膏,道:“皇上賞賜的藥自然是好的,不過一來姐姐有孕不能隨便是什麼藥都用,二來皇上賞的藥有些是番邦進貢的,未必合咱們的體質,姐姐説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點頭道:“你説得也有理。”

    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精緻的琺琅描花圓缽,道:“這盒舒痕膠是陵容家傳的,據説當年吳主孫和的愛妃鄧夫人被玉如意傷了臉就是以此復原的。按照古方以魚骨膠、琥珀、珍珠粉、白獺髓、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淨了的桃花汁子調製成。”她如數家珍一一道來:“桃花和珍珠粉悦澤人面,令人好顏色;魚骨膠、蜂蜜使肌膚光滑;玉屑、琥珀都能癒合傷口,平復疤痕,尤以白獺髓最為珍貴,使疤痕褪色,光復如新。”

    畫工精美的缽帽上所繪的,是四季花開的勾金圖案。缽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體,花草清香撲鼻。沾手之處,沁涼入膚。我不覺驚訝道:“其他的也就罷了。白獺髓是極難得的,只怕宮裏也難得。白獺只在富春江出產,生性膽小,見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極難捕捉。只有每年祭魚的時候,白獺們為爭奪配偶時常發生廝殺格鬥,有的水獺會在格鬥中死去,或有碎骨藏於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點點骨髓。還得是趁新鮮的時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雖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卻遠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聽了,讚道:“姐姐搏聞廣知,説得極是。”接着道:“本來還要加一些香料使氣味甘甜的,只是我想着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鮮花調解氣味,這樣姐姐就不會覺得有藥氣了。”説着遞與我鼻下,“姐姐聞聞可喜歡?”

    我輕輕嗅來,果然覺得香氣馥郁濃烈,如置身於上林苑春日的無邊花海之中,遂笑着道:“好是極好的,只是太名貴了我怎麼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關切道:“我的東西本就是姐姐的東西,只要姐姐傷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難道姐姐要看着我這樣心不安麼?”陵容一急,説話的聲音更加嘶啞,粗嘎中有嘶嘶的磨聲,彷彿有風聲在唇齒間流轉。

    我聽着不忍,又見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囑咐道:“姐姐臉上有傷,如今春日裏花粉多灰塵大,時疫未清,宮中多焚艾草,草灰飛得到處都是,若不當心沾上了反而不利於傷口凝結,再者這舒痕膠抹上之後也忌吹風。姐姐不若蒙上面紗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誼,笑着道:“這正是你細心的地方,太醫也説我臉上的傷口忌諱沾了灰塵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鬆弛,彷彿被撥開了重重雲霧,有云淡風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養着,妹妹先告辭了。”

    用了晚膳閒得發慌,才拿起針線繡了兩針春山圖,佩兒過來斟了茶水道:“娘娘現在還繡這個麼?又傷眼睛又傷神的,交予奴婢來做吧。”

    正巧浣碧進來更換案几上供着的鮮花,忙上來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過茶水易引起胎兒不安,少喝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養的湯飲?燕窩、蜂蜜、還是清露?”

    佩兒臉一紅,嘟囔着拍了一下腦袋道:“瞧奴婢糊塗忘記了,姑姑是叮囑過的。姑姑還吩咐了小廚房做菜不許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這些香料,酒也不許多放,還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過小心了,一點半點想來也無妨的。”

    浣碧換了蜂蜜水,仔細放得温熱才遞與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寶貝得不得了,咱們自己宮裏也是奉着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來。”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養神才是,左手又傷着了,這些針線就交予宮人們去做吧。何況繡這個也不當景呀。”我聽她説得懇切,想起自我訓誡她以來果然行事不再有貳心,小連子暗中留意多時也未覺得她有不妥,於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範。

    繡春山圖原本是為了歷練心境力求心平氣和,如今也沒那個心境了,遂道:“不繡這個也罷了,只是老躺着也嫌悶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無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繡些花樣,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湊趣道:“是呢,如今是該做起來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個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動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們説得心動,立刻命人去庫房取了些質地柔軟的料子來,看着幾個人圍坐燈下裁製起衣裳來。

    起早聞得窗外鶯啼嚦嚦,淳兒就過來看我,與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對坐着閒話家常。

    淳兒道:“聽説姐姐臨盆的時候,孃家的母親就可以進宮來陪着,是真的嗎?”

    我道:“是呢。到八個月的時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兒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她素來沒什麼心眼,更不用説心事,整日裏笑呵呵地玩鬧像個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學會了嘆氣,倒叫我分外訝異。淳兒掰着指頭道:“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孃親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裏大了就能見着孃親了。”

    我見她眼巴巴地可憐,不由觸動情腸,想起家中父母養育之恩,心裏頭也是發酸。淳兒比我小了兩歲,在家又是幼女,十三歲進宮至今不得見家人一面,難怪是要傷心了。

    槿汐見我與淳兒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難過,忙過來開解道:“淳小主將來像我們娘娘一樣有孕了不也能見到夫人了麼?小主在宮裏過得好,夫人在府裏也能放心不是麼?”槿汐微笑道:“而且宮裏的吃食可是外頭哪裏也比不上的呢?”説着笑眯眯命品兒端了熱騰騰的牛乳菱粉香糕來。

    淳兒沒瞧見也就罷了,一見好吃的食指大動,哪裏還顧得上嘆氣。我其實真羨慕淳兒這樣單純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麼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書中常説心思恪純,大抵就是説淳兒這樣性子的人吧。想得多,總是先令自己煩擾。

    我微笑對她道:“聽你那裏的宮女翠雨説你喜歡吃菱粉香糕,我就讓小廚房給你準備了,又兑了牛乳進去,格外鬆軟一些,你吃吃看喜歡麼?”

    淳兒一疊聲應了,風捲殘雲吃了一盤下肚,猶自戀戀不捨舔着指頭,道:“可比我那裏做得好吃多了。”

    我憐惜地看着她,笑道:“你若喜歡,我讓小廚房天天給你預備着——只一樣,不許吃撐肚子。”

    淳兒笑眯眯答允了。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會兒,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問:“甄姐姐,真的有個小孩子在你肚子裏麼?”

    我笑道:“是呀,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齒和手都沒有長出來呢。”

    淳兒愣一愣,“這樣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護甲摘了下來。

    我笑:“你這是做什麼?”

    淳兒託着腮道:“這個小孩子還這樣小,我怕護甲尖尖的傷了他呀。”

    我笑的幾乎要把水噴出來,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麼會呢?你這樣喜歡他,我把他給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兒長長的睫毛一撲扇,雙眼靈動如珠,高興道:“真的嗎?我可以做她姨娘嗎?”説着忙忙地從脖子上掏出一塊膩白無瑕的羊脂白玉佩來,道:“那我先把定禮放下啦,以後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禮都收下了,可不能賴了。”我摸着肚子道:“孩兒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還沒個影子呢,禮都送來了。”

    淳兒伏在我肚子上道:“寶貝呀寶貝,你可要快快的長,等你長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點心都給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雙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姨娘全都讓給你吃,決不和你搶,你就吃成個胖寶貝吧。”

    我接口道:“還有呢,你姨娘以後還要生好多寶貝孩兒給你做伴呢,你高不高興?”

    淳兒一跺腳,笑罵道:“姐姐不害羞,拿我當笑話呢。”説着一挑簾子便跑了。

    我以為她跑得沒影兒了,不想她又探了半個頭進來,臉漲得通紅,遲疑了半天才很小聲地問:“我生七八個小孩兒陪姐姐的孩兒躲貓貓,夠麼?”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來端方,也含着笑上來替我換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着肚子,其他人都轉了身捂着嘴笑。我強忍笑着道:“夠了夠了,再多咱們也管不了了。”

    淳兒見我們如此情態,知道自己説的話不對,不由臉上更紅,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頭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閣窗前的榻上看書打發辰光,身上蓋着一襲湖綠色華絲薄被,身下卧着絲絨軟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羅銷金帳子被銀鈎勾着,榻上堆了三四個月白緞子繡合歡花的鵝絨枕頭,綿軟舒服。看了半歇書半眯着眼睛就在牀上睡了,一覺睡得香甜,醒來已是近晚時分,隱約聽得外頭小連子和人説話的聲音,像是温實初的聲音。此時閣中並無一人,窗户半掩半開,帶了花香的晚風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來,吹得帳子隱隱波動如水面波瀾,銷金花紋綿聯如閃爍的日光。我懶得起來,依然斜卧在榻上,只是轉身向窗而眠,聽着外頭的説話。

    只聽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來呢。不知大人有什麼事?”

    温實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本是聽聞娘娘有喜,特意過來請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勞大人在這裏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靜,本來有昏黃天光照耀窗下,忽然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只覺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睜開雙眸,見温實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兩重窗紗和紗帳無限傾神注目於我,默默無言。

    如鴉翅的睫毛覆蓋之下,恍惚我還是睡着,他也以為我猶在沉睡之中。須臾,他的手無聲伸上窗紗,他並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紗窺視我睡中容顏,只是依舊默默站立凝望於我,目光眷戀——其實隔着銷金的帳子,他並不能清楚看見我。

    我略覺尷尬,又不便起身開口呵斥,總要留下日後相見相處的餘地。他待我,其實也是很好。入宮年餘來,若無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愜意。

    只是我不願意於“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對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卻不能、也不願報之以瓊瑤。自然要設法以功名利祿報之,也算不枉費他對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應該明白,宮闈榴花如火雖然照耀了我的雙眸也點燃了他的眼睛,但紅牆內外,雲泥有別,他再如何牽念,終究也是痴心妄想了。何況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宮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話實在無須我再説第二遍。

    於是重新翻身轉換睡姿,背對着他,裝作無意將枕邊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揮手撞落地下。“哐啷”一聲玉石碎裂的聲音,他似乎是一驚,忙遠遠退下。聽得槿汐匆忙進入暖閣的聲音,見我無礙安睡,於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許久,聽得外頭再無動靜,遂揚聲道:“是誰?”

    進來卻是浣碧回話,扶着我起身,在身後塞了兩個鵝絨枕頭,道:“小姐醒了。才剛温實初大人來過了。”

    我假裝詫異道:“怎麼不請進來?”

    浣碧陪笑道:“原要進來給小姐請安的,可是以為小姐還睡着,存菊堂那邊又有人過來傳話,説請平安脈的時候到了,請温大人過去呢。”

    我道:“這也是。皇上指了温太醫給沈容華醫治,他是擔着責任的,不能輕易走開。”我又問:“他來有什麼事麼?”

    浣碧從懷中取出兩張素箋道:“温大人聽説小姐臉上傷了,特意調了兩張方子過來,説是萬一留下了傷疤,按這個調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臉上的傷。”

    我接過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張寫着是藥丸的方子,採選端午時節健壯、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塵土。經過曝曬之後,研成細末過篩,加入適量的水和麪粉,調和成團曬乾。選用一個密封好的三層樣式的黃泥爐子,以旺火煅燒半個時辰後,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約一日一夜之後,取出藥丸待完全涼透,用瓷缽研成細末備用。研錘也很講究,以玉錘最佳,鹿角錘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潤肌膚、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問:“問沈容華安好了麼?”

    浣碧脆聲道:“問了。温大人説小主安好,只是還不能下牀,需要靜養。”復又笑:“小姐只説別人,自己也是一樣呢。”

    我一一看過方子,含笑道:“勞他老這樣記掛着,等晚間命小連子照樣去抓藥配了來。”

    浣碧應允了“是”,方才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曆書上半年來最好的日子,我與馮淑儀同日受封。早晨,天色還沒有亮,瑩心殿裏已經一片忙碌。宮女和內監們捧着禮盒和大典上專用的的儀仗,來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鋪着長長的大紅色氆氌,專為妃嬪冊封所乘的翟鳳玉路車,靜靜等候在棠梨宮門前。

    我端坐在妝台前,剛剛梳洗完畢,玄凌身邊的內監劉積壽親自送來了冊封禮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飾。依照禮制,冊封禮上皇后梳凌雲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貴嬪梳參鸞髻,其餘宮嬪梳如意高髻,宮人梳奉聖髻。我便梳成端莊謙和的參鸞髻。

    奉旨為我梳髻的是宮裏積年的老姑姑喬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額髮生得真高,奴婢為那麼多娘娘梳過頭髮,就屬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見福澤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宮中的女子都相信,額髮生得越高福氣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暢,聽她説的討喜,越發歡喜,便讓人拿了賞錢賞她。

    所戴簪釵有六樹,分別是金鏨紅珊瑚福字釵一對,天保磬宜簪一對,最出彩的是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步搖。步搖本是貴嬪及以上方能用,雖然玄凌早賞賜過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搖滿飾鏤空金銀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點翠為華蓋,鑲着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緻的六葉宮花,玲瓏的翡翠珠鈿,垂落纖長的墜子,微微地晃。如此還不夠,髮髻間又點綴紅寶石串米珠頭花一對,點翠嵌珊瑚松石葫蘆頭花一對,方壺集瑞鬢花一對。

    待得妝成,我輕輕側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貴嬪呢,小姐就嫌頭上首飾重了,以後當了貴妃可怎麼好呢?聽説貴妃冊封時光頭上的釵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頭嗔道:“胡説什麼!”

    喬姑姑笑着道:“姑娘説的極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難道還怕沒有封貴妃那一日麼?宮裏頭又有誰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雙臂由她們為我換上禮服,蕊紅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拖擺至地,織金刺繡妝花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珍珠流蘇,整件長衣繡一隻極長的七彩鸞鳥圖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邐至裙尾散開如雲。袖口亦有繁複的捻金穿珠刺繡,作成一寸來闊的真珠穿花織繡花邊,微微露出十指尖尖的白皙。腰間繫青紅雙色的華麗綬帶,又在臂上纏上銀硃色的鏡花綾披帛。

    這樣對鏡自照,也有了端肅華貴的姿態。

    冊貴嬪與往日冊封不同,以往冊封不過是玄凌口諭或是發一道聖旨曉諭六宮即可。貴嬪及以上的妃子在宮中才算是正經的高貴位分,需祭告太廟,授金冊、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則稱之為“金寶”。只是太廟只在祭天、冊後和重大的節慶才開啓。平日妃嬪冊封,只在宮中的太廟祠祭告略作象徵即可。

    吉時,我跪於敬妃馮氏身後,於莊嚴肅穆的太廟祠祭告,聽司宮儀念過四六駢文的賀詞,冊封禮正副史户部尚書李廉箕和黃門侍郎陳希烈取硃漆鏤金、龍鳳文的冊匣,覆以紅羅泥金夾帕,頒下四頁金冊,敬妃為八頁金冊。然後以錦綬小匣裝金印頒下,金印為寶篆文,廣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盤鸞紐。敬妃與我三呼“萬歲”,復又至昭陽殿參拜帝后。

    皇后穿着廣袖密襟的紫金百鳳禮服正襟危坐於玄凌身邊,袖口與衣領微露一帶金紅絹質中衣的滾邊,杏黃金縷月華長裙卓然生色,雪白素錦底杏黃牡丹花紋的錦綾披帛寧靜流瀉於地,愈加襯得她儀態高貴端莊。

    皇后的神色嚴肅而端穆,口中朗聲道:“敬妃馮氏,莞貴嬪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內闈,望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勤謹奉上,綿延後嗣。”

    我與敬妃低頭三拜,恭謹答允:“承教於皇后,不勝欣喜。”

    抬頭,見玄凌的明黃色緙金九龍緞袍,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所謂“疆山萬里”,綿延不絕。再抬頭,迎上他和暖如春風的凝望我的眼眸,心頭一暖,不禁相視會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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