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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端妃月賓

    才要謝恩,身後有虛弱的女子聲音縹緲浮來:“當夜甄婕妤是與本宮在一起。”

    聞言一驚,本能地轉過頭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攙扶着立於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發懵,急促間轉不過神來。

    端妃徐徐進來顫巍巍要行禮,玄凌道:“不是早説過要你免禮的麼。”復又奇道:“你怎麼出來了?太醫不是叮囑過不能受暑熱不宜外出麼?”説話間已有宮女搬了花梨木大椅來請她坐下。

    端妃道:“才來不久,見堂中似有大事,一時駐足未敢進來。”

    皇后唏噓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見你可好些了嗎?”

    端妃坐於帝后下手,欠身恭順道:“本該日日來向皇上皇后請安,奈何身子不濟實在慚愧。今日一早就聽聞温儀帝姬不適,放心不下所以急着來看看。”復又微笑對玄凌:“幸好臣妾來了,否則恐怕這慎德堂就要唱《竇娥冤》了。”

    玄凌道:“端妃適才説當夜與甄婕妤一起,是真的麼?”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來:“是夜臣妾遙遙見婕妤獨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時不放心便與侍女同去看顧,在翻月湖邊玉帶橋遇見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閣,相談甚歡,聊了許久。”她的笑似蒼白浮雲,轉首對身邊侍女道:“如意。”

    名喚“如意”的宮女跪道:“是。當夜娘娘與小主在雨花閣講論佛經,很是投契。後來小主説時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后含笑道:“如此説來温儀帝姬的事就與甄婕妤不相干了。”

    華妃嫣然轉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來的真巧,真如及時雨一般。”説着似笑非笑,雙眉微挑,“聽聞姐姐一直不適所以養病於宮中,怎麼那晚興致那麼好竟不顧太醫諄囑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顯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確不宜外出。但長閉宮中久之亦煩悶不堪,那夜聽聞宮中有宴會,想來不會驚擾他人,所以帶了宮女出來散心。”説完温和淺笑看我,“不想本宮與甄婕妤如此有緣。”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幫我,只是不曉得她為什麼會這樣突兀地幫我,摸不清來龍去脈。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隨即微笑道:“是。嬪妾也是如此覺得。”

    “哦?”華妃雙眼微眯,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粉麪上投下一對鴉青的弧線,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負,密密閃爍累累光芒,只覺得耀目分明,奢華異常。她道:“那末本宮倒有一疑問,適才婕妤為何不説出曾經與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這麼些罪了。”

    端妃才要説話,忽然一嗆咳嗽不止,連連喘息,只滿面通紅指手向我。

    我立即會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該隱瞞皇上皇后,只是當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讓人知道,以免傳入皇上皇后耳中使皇上皇后擔憂,反倒誤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當日娘娘與臣妾相約此事不讓旁人知曉。誰料會牽扯進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聖明、皇后端慧,必定會使水落石出,還臣妾一個清白,況且臣妾不想失信於端妃娘娘,是而三緘其口。”

    華妃還想再説什麼,端妃已緩過氣來,緩緩道:“怎麼華妃妹妹不信麼?”

    華妃道:“並非妹妹多疑,只是覺得姐姐似乎與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宮與婕妤之前只有兩面之緣,初次相見也是在温儀週歲禮上。華妃這麼説是意指本宮有意維護麼?”説着傷感搖頭,“本宮病軀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謊言袒護一位新晉的婕妤。”

    眾人見端妃孱弱之態而在華妃面前如此傷感,不由隱隱對華妃側目。華妃無言以對,只好道:“本宮並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凌不顧她二人你言我語,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來,“尾生長存抱柱信①,朕的婕妤不遜古人。”

    心底暗暗鬆出一口氣,大理石地極堅硬,跪的久了雙腿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搭着玄凌的手掙扎着站起來,不想膝蓋一軟,斜倚在了他懷裏。

    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臉“騰”地一下滾滾的熱了起來。華妃微一咬牙,別過臉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讓太醫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單薄,別跪出什麼毛病來。”説着瞥眼看華妃。

    連忙有殷勤宮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請我坐下。見我無恙坐好,玄凌才放開我手。

    端妃轉眸環視立於諸妃身後的宮女,咳嗽幾聲面色蒼白,緩緩道:“華妹妹不信本宮的話也有理,剛才本宮在堂外似乎聽見有宮女説當夜見婕妤前往煙雨齋方向,不如還是再澄清一下比較好,以免日後再為此事起糾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道:“自然是好。”説着語中頗有厲色,“剛才是哪兩個人指證甄婕妤?自己出來罷。”

    迅即有兩名宮女“撲通”跪於地上,花容失色俯身於地。皇后道:“你們倆都是親眼見甄婕妤進入煙雨齋的麼?”

    一宮女道:“奴婢是見婕妤往煙雨齋方向去,至於有無進去…似乎…似乎?”

    “什麼叫似乎?簡直是‘莫須有’。”又看向另一宮女,“你呢?”

    她把頭磕得更低,慌張道:“奴婢只是見婕妤獨自一人。”

    皇后不理她們,只説:“皇上您看呢?”

    玄凌露出厭惡神色,“皇后看着辦。只一條,不許縱容了宮人這種捕風捉影的惡習。”

    皇后吩咐身側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傳來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和宮女哭泣的聲音,華妃只作充耳不聞,轉過頭來瞬間睫毛一揚,飛快目視曹婕妤,旋即又若無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懷抱温儀羞愧上前道:“方才錯怪婕妤妹妹,實在抱歉。”

    我只是搖頭:“不必。身為人母姐姐也是關心則亂。”

    華妃勉強訕笑道:“剛才誤會婕妤,是本宮關心帝姬才操之過急,還請婕妤不要見怪。”

    我微笑正視她:“怎會。娘娘一片心意嬪妾瞭然於心。”華妃被我噎住,又無從反駁,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氣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對玄凌輕笑道:“臣妾那日遙遙聽見扶荔殿有美妙歌聲,很是親切耳熟,不知是誰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搶先説道:“是新晉的安美人。難怪你遠遠聽着耳熟,這幾日在宮中歌唱的都是她。”説着喚陵容上前向端妃請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兒,道:“長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頷首,我暗暗納罕,以前一直以為端妃柔弱,不想卻是心思細密、應對從容,但是於恭維話上卻來來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賀完我又賀陵容,當真毫無新意。

    玄凌親自送我回宜芙館方才回水綠南薰殿處理政務。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雖慢也該經過宜芙館前鏡橋了,遂帶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見端妃坐在肩輿上慢慢行來。

    依禮站於一旁等肩輿過去。端妃見我,喚一聲“停”,搭着宮女的肩下轎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宮走走。”

    依言應允。一路桐蔭委地,鳳尾森森,漸行漸遠,四周寂靜只聞鳥鳴啾啾。貼身侍女遠遠跟隨,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輕聲道:“多謝娘娘今日為嬪妾解圍。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無須謝本宮,本宮要幫你自有本宮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嬪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雲,温文道:“我見你獨自從桐花台方向而來經過我宮門口,細算時辰就曉得不會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見娘娘向娘娘請安,真是失禮,望娘娘恕罪。”

    “無妨。本宮只是聽見歌聲動人,才在宮門外小駐片刻仔細聆聽。”她噓嘆,復而淺笑:“安美人的歌聲真年輕,叫本宮覺得這時間竟流逝得這樣快。”

    我笑道:“娘娘正當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嘆時光呢。”

    她微笑:“哪裏還美貌呢?”説着目光牢牢鎖在我面龐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輕喚:“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難怪皇上那麼喜歡你。”

    我謙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邊美人靠上,“那日見婕妤神色匆匆,卻有憂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遲疑她已道:“婕妤不願説也不要緊。本宮雖然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但宮中之事也略有耳聞,並非一無所知。”

    我無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結的絲絛,遙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蓮花早已是綠肥紅瘦,有凋殘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語。

    端妃眼睛裏是一片瞭然的雲淡風清,一頭烏黑的長髮高髻挽起,步搖在鬢角上亦是生冷的祖母綠顏色,淡薄光暈,“婕妤何須如此傷感。本宮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話原本不需本宮來説。只是婕妤應該明白,古來男子之情,不過是‘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②而已,何況是一國之君呢?婕妤若難過,只是為難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問:“難道沒有專一隻愛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氣説了許多,氣喘吁吁,臉上依然撐着笑容:“先帝鍾愛舒貴妃到如斯地步,還不是有太后和諸位太妃,又有這許多子女。君心無定更勝尋常男子,你要看得開才好。否則只會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嬪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説話,專心看湖中大小紅鯉優遊。我亦折一枝青翠楊柳在手把玩,拂了長長的柳枝挑撥水中若遊絲樣的儂儂水草,糾纏成趣。端妃留神看着小鯉魚尾隨大鯉魚身後遊行,不覺語氣有憐惜之意,靜靜道:“温儀帝姬很是可愛,可惜卻是命途多舛。”

    我聽她説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雖然體弱,但也是金枝玉葉,有神佛護佑。”

    端妃略顯悵然,驟然微露厭棄神色:“滿天神佛只曉得享受香火,何來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況若是小鬼為難,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卻如此剛硬,不由對她漸生好感。

    她繼續説:“曹琴默這個孩子本是生不下來的,她懷的不是時候。生產時又是早產,胎位不正,幾乎陪上了一條性命。所以皇上對這孩子格外憐愛。”她嘆氣,“這宮裏的孩子看似尊貴,其實三災八難的比外頭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無子,於子嗣問題上特別敏感,勸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該多多保養,玉體康健才能早日為皇上誕下皇子與帝姬。”

    端妃苦澀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宮恐怕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聽得説得傷感,不覺大異,道:“娘娘正當盛年,何苦説這樣不吉的話。”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願,月賓情願折壽十年。”説罷轉首悽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單薄如一張白紙,“恐怕本宮就算折壽半生,亦不能得償所願了。”

    或許她身有暗疾不適宜懷孕,不免暗自為她惋惜。

    她再不説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針對婕妤而來,婕妤善自保重。本宮可以護你一時卻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謝娘娘費心周全,嬪妾有空自當過來拜訪娘娘。”

    她搖頭,許是身體不適,聲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殘軀不便見人。何況…”她婉轉看我一眼,輕輕道:“本宮與婕妤不見面只會多有裨益。”

    我雖不解,然而深覺端妃為人處事別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頷首道:“是。”

    説話間端妃喘氣越來越急促,身邊的宮女忙上前摸出個瓷瓶來喂她吞下兩粒墨黑藥丸,陪笑向我道:“回稟婕妤小主,娘娘服藥的時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嬪妾就不打擾了。恭送娘娘。”

    她勉強微笑點頭,掙扎着扶了小宮女的手上了肩輿一路而去了。

    註釋:

    ①尾生抱柱:尾生是講求信義的典範,“尾生與女子期於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記·蘇秦列傳》

    ②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形容男子負心薄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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