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依然平靜驕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歷紅塵時那樣漠然,沒有顯現出任何多餘的情緒,事實上她很不安——因為她知道觀主想要做什麼。
她與道門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她是道門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門替人類選擇的看門人,當道門決意毀滅她時,便意味着人間將要遺棄她。
她正在漸漸虛弱,她現在能夠被殺死,於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真切與悲哀,開始恐懼與不安,那些情緒最後都變成悲傷。
所以她面無表情地流着眼淚。
幸運的是,夜很黑暗,還有一盞昏暗的燈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這個人間對她來説已然一片黑暗,卻還有寧缺這個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為他是她的男人,因為她給他斟過很多次茶,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同過無數生死,早已難分彼此。
桑桑閉眼靠在他懷裏,神情有些疲憊,眉眼間的漠然,卻已被安寧代替,自歸不得神國的那天開始,只有此時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寧缺從後面抱着她,説道:“明天我們就回,到了長安城,誰都傷不到你,別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對我那麼兇,現在怎麼這麼膽小?”
桑桑沒有接他回長安城的話題,説道:“我現在沒有以前強大,自然要小心謹慎些,至於你……你對我如此不敬,我都沒有懲罰你。你應知足。”
寧缺聽着這話,手從她的鬢畔向下伸進她的懷裏,握着那處説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賓也是在席上,我們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睜開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旋即卻變得有些惘然,如果要變成人類,似乎他的行為沒有什麼問題?
感覺着懷裏那隻手越來越熱。越來越不老實。她那雙細細的眉蹙了起來,明顯有些不適應,卻不知該做出怎樣的應對。
這樣的親密,在她的人間記憶裏其實很多。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長安城。尤其是在那張棋盤裏。不知親密了多少次,她還是覺得很難接受。她在想是繼續沉默假裝不知,還是揮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轟進雪海深處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她選擇了沉默,為了驅散天心深處那抹不適應和羞惱,她選擇與他討論比較冰冷的話題。
“陳某想要殺我。”她面無表情説道。
如她所願,在聽到這句話後,寧缺的手雖然還是伸在她的懷裏,但至少停止了動作,片刻後,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確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過去,便知將來。”
“一個封閉的世界裏,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條件,掌握所有規則,擁有絕對的計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結果,這我懂。”
她知道這是寧缺那個世界習慣用的語言方式,聽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願問,重複説道:“所以,陳某要殺我。”
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為所以,或者説神蹟,七卷天書的明字卷,便是這種神蹟的具體展現,便是她對整個人間的意志昭告。
寧缺沉默片刻後説道:“我和師兄師姐們也隱約猜到了,只是無法確定,因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麼。”
桑桑沒有説,但很顯然,她對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來,就像明字卷裏寫的那些話一樣,你知道老師會化身成月,知道佛陀會隱於山間,知道觀主會另覓道路,那麼何必降臨人間?你沒能完全戰勝老師,反而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危險。”
寧缺把她抱在懷裏,低聲問道。
桑桑説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後的未來,曾經在過去看到的現在的未來,過於模糊,而無法確信,因為有變數。”
“什麼是變數?”
“像你老師那樣能夠超出規則的人,就是變數。”
“聽着很強大的樣子。”
“你也是變數?”
“為什麼?”
“因為你是局外人。”
……
……
屋內安靜了一段時間,窗外的風雪呼嘯不停。
桑桑沒有説錯,事實上多年前大唐國師李青山以壽元為代價卦算未來時,也同樣看到了寧缺的特異之處——他從來都不在這盤棋局裏。
他來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觀主也是如此。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覺得體會你能這種身份很像是宗教裏經常會出現的某種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還是黑暗的使者。
還是過於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尋妻記大結局最後夫妻重逢之恩愛夜話的氣氛,他決定把話題從桑桑那裏再扭轉回來。
“什麼時候生?”
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關心問道。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麼時候不來月事難道不清楚?轉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確實沒法説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懷胎來算,他現在正戴着頂極綠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問了一個別的、同樣重要的問題。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沒有轉過身來,眼睛卻變得有些明亮,在這些天孤處寒域的日子裏,看來她沒少想這些問題,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寧缺想了想,又説道:“不過還是女孩好些。養起來有經驗。”
這裏説的經驗,自然是他小時候把桑桑養大的那段過往。
桑桑點頭表示知道,説道:“我不知道男女。”
寧缺有些惱了,説道:“你咋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婦能知道自己的產期,但沒有醫生的幫助還真沒辦法知道懷裏的胎兒是男是女,但像桑桑這種非普通孕婦則應該相反才是。
昊天難道不應該無所不知嗎?
“因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聲説道,顯得有些生氣的樣子,其實更像賭氣。
她依然高大豐腴,尤其是懷孕之後更是如此,但這般躺在他懷裏賭氣説着話。顯得有些可愛。像小姑娘似的可愛。
寧缺聽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長安城裏離家出走一般,只不過現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誰的醋。終究是吃醋。這是他這輩子最願意看到的事情。於是他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把她抱的更緊了些,當然。很小心地不會壓到她的肚子。
兩個人在牀上靜靜躺着。
石像在桌上靜靜躺着。
大黑馬和青獅在房間角落裏靜靜休息着。
沒有過多長時間,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時間算,清晨到了。
寧缺起身,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帶她離開。
桑桑靜靜看着他,也不説要跟着他走。
待收拾妥當,寧缺走到她身前,説道:“不要給我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那套,不管你走與不走,都要跟我走。”
説完這句話,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大黑馬極有眼力,閃電般躥至,謙卑地低下身軀,等桑桑騎上去後,還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親熱。
桑桑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着寧缺,説道:“你以為我真不敢打你?”
寧缺翻身上馬,雙手繞過她的腰肢,握緊繮繩,在她耳畔笑着説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捨不得打我。”
大黑馬把頭埋的極低,覺得這話肉麻的有些過份。
青獅眼淚汪汪看着不再説話的桑桑,心想偉大的您怎麼能墮落成這樣?
……
……
夫妻二人騎着大黑馬,頂着滿天凜冽的風雪,離開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後方緊緊跟着,吭哧吭哧跑的極為歡快。
寧缺選擇的路線要穿過雪海,被凍的極結實的海面上覆着足足兩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馬身高體健,行走起來也極為吃力,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從這裏走。
如果有人能夠從極高遠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們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極清晰的痕跡,與壯闊的雪域天地相比,這道痕跡確實很細,卻沒有被風雪重新掩蓋,顯得有些詭異,不知是什麼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從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着雪海上那道風雪難掩的痕跡,沉默不語。
寧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麼,説道:“只是做些準備。”
桑桑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氣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氣泡很薄,彷彿吹口氣便會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嘯的風雪不停吹拂,氣泡顫顫巍巍,卻始終沒有破裂。
氣泡上有兩道極細的裂痕,彷彿下一刻就會破裂。
兩道裂痕就像是兩道筆畫,一撇一捺。
裂痕很細很淺,如果説氣泡壁只有髮絲的千分之一厚,那麼這道裂痕只有氣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無法看到。
寧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他感覺到,如果這個氣泡破了,這個世界便會毀滅。
桑桑問道:“現在你能寫出那個字?”
寧缺説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説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訴我一聲。”
……
……
(我沒寫過悲劇結局,對吧?因為所以,科學道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