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雙眼睛,看着大黑馬像閃電一樣劈入敵營,然後像道輕煙般直入陽州,那些人有唐軍,有城上諸閥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裏的死者,橋上樹上懸着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卻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寧缺,才終於閉上眼睛。
陽州城門後是條筆直的長道,大黑馬狂奔而南,瞬間便去了數里,蹄聲漸緩,答答答答,那是寧缺準備對清河郡裏的死者做出回答。
數百丈外的街道中間,有座巨大的神輦,幔紗在微熱的暮春風裏飄拂,隱隱露出最深處那位年輕大神官的容顏,依然平靜,帶着天真殘忍的笑容。
“如此着急,看似風雷不可擋,我卻覺得有失書院的風度。”
橫木立人看着他説道。
寧缺翻身下馬,沒有接話,右手伸到肩後,握住刀柄,向神輦走去。
此處距離神輦數百丈,他緩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戰鬥風格,向來不會給對手太長的準備時間,這千步究竟是留給誰的?留給你自己的?看來你也很清楚這場戰鬥會如何發展。”
橫木立人滿意地微笑起來,説道:“在荒原上,你輕易戰勝阿打併不出人意料,因為符師本就天然無敵。更何況你還有書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現在最強大的數人之一,遺憾的是……這些對我都沒有意義。”
説話間,寧缺已經向前走了數十步。
橫木立人笑容漸斂。盯着他漸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間閃過一抹戾色,寒聲説道:“符師同境無敵?五境以下神符師天然不敗?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應該很清楚,我早已越過五境那道門檻,你如何能勝得了我?”
寧缺還是沒有開口説話,握着刀柄,沉默而認真地向前走。
橫木立人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生出輕視之心,相反,他的神情變得更凝重了些。身體微微前傾。然後緩緩坐直,嚴肅説道:“當然,我承認你也已經足夠強大,今日這一戰。無論誰勝誰負。就像當年的青峽之戰一樣。都必將撼動整個人間,必將寫在史書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現。”
寧缺足夠強大。才能襯托出他的強大。
他的感激裏,透着的依然是絕對的自信。
寧缺卻並不這樣認為。
今日陽州長街一戰,他覺得和當年的青峽之戰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現在的他或者勉強能及上當時的二師兄,橫木又哪有資格和柳白相提並論。
橫木立人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他甚至認為自己是昊天的親生兒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劍的世間第一強者,那才是真正的強者。
寧缺始終沉默,橫木立人終於有些不喜,嚴肅凝重的神情裏,多了些恚怒,他以為像自己和寧缺這樣的絕世強者之間,總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寧缺卻始終不肯回答自己的話,這讓他覺得有些被無視。
“你很有自信能夠戰勝我?”
他看着寧缺嘲諷説道。
“沒有。”
寧缺終於開口説話了,他望向神輦,平靜説道:“在每場戰鬥開始之前,我從來不會有戰勝對方的絕對把握,哪怕對手是名不會修行的嬰兒。這種心態,只有我和葉紅魚這種人才懂,所以,你永遠不會戰勝我們這樣的人。”
橫木立人沉默片刻,説道:“這……就是為戰鬥而生的人嗎?”
寧缺此時距離神輦還有百丈,他握着刀柄的手,五指微松然後驟緊。
橫木立人抬起頭來,盯着他的臉,眼眸深處神輝瑩然,説道:“那麼,像你們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戰鬥嗎?”
寧缺微微挑眉,沒有回答,因為沒有意義。
橫木立人緩緩站起身來,神輦四周幔紗無風而動,露出他的身體,只見他穿着一襲青衣,氣息寧靜而強大。
一道悠遠的聲音,迴盪在整座陽州城裏,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兒子,我深深地愛着這個人間,我是為了這個人間而戰鬥,為了昊天而戰鬥,所以我必將獲得永恆的勝利!”
聽了這話,寧缺忽然鬆開刀柄,將黑色的院服衣袖捲起,説道:“我雖然不喜歡這種巧合,但必須承認,我也一直是在為了她戰鬥。”
話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輦之前。
萬重幔紗驟然被風拂起,然後被風撕裂成無數碎絮,碎絮剛剛起勢,未能成舞動之形,他破輦而入,站到了橫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時,長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煙塵微作,然後有風呼嘯而起,他以難以想象的力量,發揮出難以想象的速度,狂暴到了極點。
寧缺看着橫木立人。
事實上,這是他和橫木立人第一次見面,除了那次以鐵箭相見,自然不會打招呼,他甚至沒有看清楚這個道門少年的模樣,便一拳轟了過去。
他的拳頭,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實,就算是天空,也會被砸出裂縫來,即便橫木立人再如何強大,也只能接受慘敗的結局。
拳風襲來,橫木立人稚嫩的臉上剛剛流露出驚愕的神色,他對寧缺很重視,卻依然沒有想到,對方來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寧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搶攻,要用自己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去欺負這個擁有強大境界、卻不知戰鬥為何物的道門少年。
所以他捨棄了刀,選擇了拳頭,只有自己的身體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發揮出絕對的速度,才能搶在所有的變化之前,結束那些變化。
寧缺相信。橫木立人或者在最後的時刻還能做些什麼,但他絕對沒有辦法天啓,那麼他便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拳頭,他的拳頭真的有沙缽那麼大。
轟的一聲巨響,在陽州城的街頭綻開,比先前橫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勢要恐怖無數倍,神輦四周的幔紗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橫木立人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口,唇角掛着嘲弄的微笑,他的身體已然被一層極薄而澄靜的清光覆蓋。他的雙手撐開。對準着天空。
寧缺的拳頭沒能把他擊垮,甚至沒能真正地接觸到他的身軀,那層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毀的盔甲。把無窮的力量擋在了外面!
兩團純潔的昊天神輝之火。在他的掌心裏熊熊燃燒!一道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而來,正在不斷地灌注到他的身體裏,這便是天啓!
寧缺沒有想到。自己用連續的沉默做伏筆,用刀柄做前提,起勢立勢最後暴起,發揮出絕對速度和力量的拳頭,能被橫木立人擋住。
因為他沒有想到,橫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天啓。
他與天啓境的強者戰鬥過,也曾經聽桑桑説過衞光明臨死前天啓的畫面,此時才發現,橫木立人的速度,已經超過了衞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與那年長安城裏的觀主差相彷彿,這是什麼樣的境界?
橫木立人抬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小丑,一個死人。
五境是道極高的門檻,檻內檻外是兩個世界,天啓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寧缺卻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時橫木已然天啓,如何能夠戰勝?
“或者,你可以試試那道符。”
橫木立人看着他,眼神如此説,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寧缺曾經在長安城裏寫出過那道難以想象的符,但在陽州城裏絕對寫不出來,因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願意與他一道殺敵人,都已經被殺死,被懸吊在橋上和樹上。
寧缺為了今天這場戰鬥做了很多準備。
橫木立人何嘗不是如此?
便在這時,長街盡頭忽然隱隱響起數聲悽切的蟬鳴。
橫木立人神情微凜。
寧缺神情不變,他知道師姐沒有來,那是真正的蟬,在迎接皇后的到來——要打倒橫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須是他自己。
當年他藉着整座長安城,寫出那道符,才最終勝了觀主。後來光明祭時在桃山,他藉着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廢物。
如今他已經離開長安城,桑桑無論去了神國,還是隱匿在人間某處,總之不在他的身邊,那麼他如何才能戰勝橫木這名天啓境強者?
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間。
寧缺的拳頭還停留在橫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鬆開了拳頭,像橫木立人一樣攤開掌心。
這裏不是桃山,昊天磅礴的力量沒有灌注進他的身軀。
他的掌心裏,忽然多出一滴晶瑩的液體。
那液體透明清澈,卻粘稠細密,迎風而化,變成一點氣。
一點浩然氣。
浩然氣在他的手掌裏開始猛烈地燃燒,散發着無窮的光與熱,和橫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看上去沒有任何分別。
這個畫面看上去有些詭異。
啪的一聲,寧缺反掌拍在橫木立人的胸膛上!
與先前情況不同,覆蓋着橫木立人身體的那道薄而澄靜的清光,似乎認為浩然氣是完全相同的神聖光輝,沒有做任何阻攔。
那點熊熊燃燒的浩然氣,就這樣灌進了橫木的身軀。
如何戰勝天啓境強者?顏瑟大師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間,讓昊天的磅礴力量無法完全落到施術者的身體裏,餘簾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對方納進自己的世界,隔絕對方與昊天之間的聯繫,寧缺做不到這些,所以只能考慮別的方法。
當年崖洞閉關、完全繼承小師叔衣缽後,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浩然氣與昊天神輝如此相似,那麼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問題,這兩種能量會不會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啓是接受昊天的神輝力量,那麼對施術者的容納範圍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進更多的神輝力量,會不會讓對方難承其荷?
這便是他的方法。
橫木立人天啓,身軀裏充滿磅礴的昊天神輝,他無法阻止這個過程,卻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過大堤的江裏下一場雨——他相信自己灌進橫木立人體內的神輝,已經超過了引起質變的那個數量級。
一點浩然氣?那是他數年來日夜苦修不輟的修為,看似一點,實則近乎無限。
反掌輕拍後,寧缺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甚至臉頰看上去似乎都變的瘦了很多,可以想象他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橫木立人的臉也變得白了起來,卻不是虛弱的蒼白,而是一種至為聖潔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經佔據了整個眼眶,純淨的幽黑一片,神聖至極,卻隱隱有痛苦之意。
這個過程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
長街之上煙塵大作,陽州城上空乃至更遠處的天地元氣撼動不安,引來無數飛雲成為亂絮,神輦再也無法支撐,瞬間化作灰燼。
彷彿宋國東面風暴海上恐怖的颶風,忽然降臨到此間,世界變得昏暗無比,呼嘯聲淒厲有如鬼哭,近處的房屋,盡數被變成廢墟!
煙塵漸斂。
橫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爛不堪,裂口裏散發着灼人的熱氣,口鼻間的氣息更是乾燥到了極點,似將倒下,卻最終還是沒有倒下。
“愚蠢的人類。”
他看着寧缺,神情冷漠而輕蔑地説道:“這就是你想出來殺死我的方法?神輝是昊天的力量與意志,是不可計數、不能計數的存在,浩瀚如滄海,你又到哪裏再創造出一片海來?無限的一倍還是無限,又如何能夠漫堤?”
説完這句話,他一拳轟向寧缺,拳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在昏暗的街頭,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倒飛而退,半條街道的民宅,被盡數撞毀。
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橫木立人收回拳頭,看着上面的神輝火焰,很滿意於自己的強大。
然而長街那頭,忽然響起細碎的聲音。
那是有人在推開木樑石礫。
橫木立人微微眯眼,望向那處,有些詫異,很是不解。
寧缺在廢墟里站了起來,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胸口處更是被橫木的拳頭轟出一個極恐怖的傷口,甚至隱隱能看到心臟。
受了如此重的傷,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堅強,也無法站立。
他卻站的很穩,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什麼變化。
“看來故事裏的那些法子確實不行。”
他抹掉臉上的血,望向街那頭的橫木立人説道:“那我只好試試新學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
……
(寧缺看的那個故事叫慶餘年,法子是慶帝對付苦荷的法子,他學的新法子就是前些天的法子,另外章節名不想用下陽州下了,因為不美型,所以我決定用一點浩然氣,明天用煙花三月,後天用千里快哉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