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強大的陣意順着絕壁向桃山峯頂蔓延,又順着霧瘴向着夜色四周蔓延,蔓延的速度在人們的感知裏並不快,就像是石頭在滾動,在真實的世界裏卻迅速成形,兩道陣意沒有搏殺,像兩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又並肩坐下,融合在一處,迅速變得渾厚無比,明明無形無質,卻像變成了真實的雲層。
受到這道強大陣意的震盪,深淵底部的瘴霧緩慢散開,星光從紫色回覆原初,潔白的彷彿是雪,地面的情形也終於看清楚了。
禇由賢和陳七覺得那道陣意像石頭滾動般蔓延,直到看清楚地面,才發現原來真的有石頭在滾動,而且那些石頭很多。
數千顆石頭,在水潭旁的地面骨碌碌滾着,鋪散開來,隱約構成某種圖案,與之映照,絕壁間飄着的雲也隨之呈現出某種圖案。
更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絕壁上——光滑無縫的石壁間依然倔強的生着野樹,無數年來承受着風吹雨打和道門陣法的威嚴,卻不肯凋零。
此時受到陣意感召,那些擁有最強悍生命力的野樹,在絕壁間移動起來,根依然深植在石壁後極少的泥土裏,樹葉卻在星光下不停招展。
這是一座大陣,真正的大陣。
這座陣,真的很大。
深淵底部的數千顆石頭,絕壁間那些搖動的樹,那些簌簌落下的石礫,變化出圖案的雲霧,都只是這座大陣的一部分。
如果説陣是大符。寫出這道符的每道筆畫都是在動山破土,天地為紙石為印,深淵裏的霧障是墨,車旁的小潭便是硯?
這座大陣很了不起,能佈置出這等陣法的人更加了不起,當今世間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人,即便放眼漫漫修行史,大概也只有當年創建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墨池苑的開派祖師以及西陵神殿佈置桃山大陣的前輩大能有此本事。
而且縱使他們復活,想要在佈置出如此大的一座陣法,也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在那些日子裏不能驚動桃山峯頂的那些大修行者。談何容易?
感受着這道強大的陣意,陳七的心情終於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對於葉紅魚活下來多了些信心,繼續抬頭望向夜空。
車裏那人佈置的大陣。看似很緩慢地鋪散陣意。實際上卻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從裁決神殿躍下的葉紅魚,還是絕壁間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絕壁間響着淒厲的呼嘯破空聲,那道身影高速墮落。沒有任何依憑,陳七縱使猜到稍後會有變化,依然覺得這畫面太過觸目驚心。
確實觸目驚心,因為絕壁間本就有兩座陣法:“觸目”以及“驚心”。
觸目大陣是西陵神殿用來防止窺探的神妙陣法,對高速墜落的葉紅魚或者沒有太多影響,那麼驚心呢?她的道心可能繼續平靜?
一道無形陣意從絕壁間生成,那道陣意裏融合了道門的絕殺冷漠意念,又有幽閣無數代囚徒的怨毒意味,殺機是那樣的濃郁,竟令世界顫抖起來。
石壁顫抖,壁外的雲霧也開始顫抖,那道陣意帶來的震動以一種神奇的方式,隔空落在高速墜落的葉紅魚身上,竟沒有絲毫偏差。
隱約可見,她的身影在夜空裏微微一滯。
在先前戰鬥裏破損嚴重的裁決神袍,被震出了無數道殘影,那不是被絕壁間的山風吹出來的,而是被驚心陣意震出來的。
震動由外及內,落在她的道心上,她的識海開始掀起無數狂瀾,她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彷彿下一刻識海便會漫堤,心臟便會破裂。
當年寧缺在絕壁間緩慢地攀行,都險些被震死,今夜的她呢?
幸運的是,那夜的寧缺得到了那輪明月的幫助,温暖寧靜的月光幫助他撐了過去,今夜的葉紅魚也得到了幫助,那道來自深淵底部的陣意的幫助。
絕壁間的那些野樹,不停地在極小距離內來回移動着,樹葉簌簌作響,樹根處的泥土裂開,倔強而強大的生命力,不停清洗着絕壁間漫出來的怨毒意味。
深淵底部那數千塊各有稜角的頑石,徹底激發潭畔霧瘴與雲霧裏的陣意,向着絕壁間那道神殿傳續無數年的陣法漫去。
那道陣意很是淡渺,就像是燭火,卻無法被吹熄,輕輕悠悠落在絕壁上,覆在驚心陣法上,竟是沒有一處遺漏。
大明湖底的頑石沉默無語無數年,卻可以隔絕天地,深淵底的那些頑石也同樣如此,絕壁上的驚心陣法頓時受到極大的影響。
一顆不起眼的石礫,如利箭一般騰空飛起,將被遮住雙眼的驚心陣法,刺破了一個洞口,而其時,葉紅魚的身影剛剛落到那裏。
嗤的一聲響,絕壁外的空中出現了一個洞,之所以能夠看出是一個洞,那是因為星光的折射,讓那裏與四周顯得有些明暗不同。
葉紅魚便從那個洞口裏落下,成功地避開了驚心陣的最強殺意。
但這還不足夠,因為她在繼續落下,因為大地的力量,她墜落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最後竟似要變成一顆隕石。
她很強大,是萬法皆通的道門天才,但她是道門天才,她沒有修行過、也沒有辦法修行魔宗的功法,所以她不能像餘簾、像唐那樣從天空裏跳下來,如果就這樣落到深淵地表,她絕對會生生摔死。
但很明顯,馬車裏那位了不起的陣師和她早做過無數預案准備,一道念力自車廂裏落到潭裏,潭水微漾,便有無數陣意補充進那道大陣裏。
地底數千顆石頭再次滾動起來,瞬間圖案便有變化
潭畔的霧瘴不再躲避。應召而至,漸趨凝重,最終變成一道氣墊。
霧瘴不是空氣,或者説不是普通的空氣,裏面藴藏着無數毒素,那些毒素可以理解為力量,霧瘴便是很有力量的空氣。
那人將深淵底部的霧瘴變成墊子,可以承受很多力量。
呼嘯的破空聲,從峯頂終於來到深淵地底,陰暗林裏那些發出詭異聲音的獸物被驚的四處躲避。禇由賢和陳七痛苦地捂住耳朵。
又是轟的一聲巨響。
一道身影重重地落在深淵地底。嘩嘩聲中,不知多少萬片腐葉與青枝被震起,像煙花一樣被拋射到天空裏,同時數道鮮血也染紅了夜空。
看着這畫面。禇由賢和陳七臉色蒼白。不知她能不能活下來。抬腿便準備衝去救人,卻不料四周忽然響起密集的嗖嗖破空聲。
數十道身影如利箭般向那邊掠去,那些人全部都是裁決神殿的黑衣執事。禇由賢二人微驚,先前竟是沒有發現這些人在場。
片刻後,隨着腳步聲,數十名黑衣執事護衞着葉紅魚走了過來。葉紅魚看了禇由賢和陳七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繼續向那邊走去。
禇由賢和陳七沒有回應她的視線,側頭望向別處,似乎不敢看她——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她此時的模樣。
此時的她滿身是血,神袍破損嚴重,隨意堆在腰間,半身**,血水還在順着完美的曲線流淌着,有一種極殘酷的美感。
和禇由賢和陳七不同,葉紅魚身旁那數十名黑衣執事,卻顯得很尋常,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神情,視線也沒有特別避諱什麼。
禇由賢和陳七跟着走到潭的那邊,離那幾輛馬車近了,他們才想起來先前心裏最大的困惑,那位了不起的陣師究竟是誰?
答案揭曉的很快,因為在那幾輛馬車旁,站着十餘位女子,因為她們站在車的另一邊,所以先前禇由賢和陳七沒有看見。
那些女子遮着薄紗,腰間懸着的劍式樣很奇特,正是著名的秀劍,就像她們眉眼一樣,清秀裏有天然的柔順,卻也有不屈服的勇氣。
她們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女弟子。
輕吱一聲,一直緊閉的車門被推開,這時葉紅魚剛剛走到小潭那邊。
一名女子從車廂裏走了出來,腰間沒有佩劍,只有一條碧藍色的緞帶,王冠下的黑髮就像是傾瀉的湖水,王袍有些寬鬆,看上去就像是棉裙。
她清麗秀美,氣息寧靜喜人,戴着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眼鏡,眼神卻依然像當年那樣,沒有什麼焦點,於是透着種拙拙的可愛。
她自然便是莫山山,曾經最年輕的神符師,如今的大河國女王。
葉紅魚向她走去,血水在半裸的身軀上流淌着,那些墨池苑的女弟子,有些訝異,不敢多看,不明白她為何會毫不在意。
這種態度很強大,不是豪邁,更不是放蕩,葉紅魚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被別人,哪怕是那些濁物看到,不是她驕傲於自己的美麗,想把自己的身體展示給這個世界,而是她根本沒有把身軀當作一回事,已經沒有性別的意識。
從坐到墨玉神座的那一刻開始,她便成為人間高高在上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因為她已經不再是普通的人類。
所以她才會如此平靜漠然,那些忠誠於她的黑衣執事,也必須學會平靜漠然,禇由賢與陳七還有墨池苑的女弟子們,雖然覺得很不適應,但因為她的身份地位,卻不敢發表任何意見,只能避開眼光。
莫山山不一樣。她離開馬車向前迎去,行走間將身上純白色的王袍脱了下來,隨風而舞,落時便裹住了葉紅魚的身體。
看着葉紅魚雪白的臉頰,她蹙眉擔心問道:“沒事吧?”
“沒事。”葉紅魚面無表情説道。
莫山山眉間憂色難去,她很清楚,雖然早有準備,但想從道門三巨頭的手中逃走,那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她再次確認道:“真沒事?”
葉紅魚眉頭微挑,似有些不豫,説道:“我有有什麼事?”
説完這句話,她向馬車走去,卻也沒有扔掉莫山山替她披上的王袍。
剛剛走進車廂,她便閉上雙眼,坐下,然後開始不停流血。
莫山山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很是擔心。
細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膚上,平靜有如冰裏的柳葉,沒有一絲顫動,她的眼睛裏卻有血水不停溢出,耳朵裏和唇角也開始有血溢出。
莫山山知道這是道門三巨頭在她身體裏留下的傷患開始暴發,只能默默祈禱她能夠撐過去,至少要撐到走出這片深淵。
……
……
數輛馬車緩緩開始移動,從潭邊向某處走去,此時的深淵底部重新被霧瘴籠罩,沒有一絲星光落下,自然很難分清楚方向。
禇由賢和陳七不知道要去哪裏,被墨池苑弟子們接入馬車,沉默地跟着眾人一起行走,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始詢問對方。
與陳七交談的是墨池苑首徒酌之華,她沒有説太多細節,但通過與先前親眼看到的那座大陣還有那些畫面相對照,事情的真相已經明瞭。
今夜發生的事情,都在葉紅魚的準備之中,無論寧缺有沒有讓禇由賢和陳七把那幾句話帶到桃山,她都已經開始在做叛出道門的準備,不是因為她與寧缺之間亦敵亦友的複雜關係,不是因為她在長安城裏住過很長時間。
因為她是葉蘇的妹妹。
她和寧缺的判斷其實很相似,都以為觀主不會採取最極端的那種處理方法,但她和寧缺同樣習慣於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判斷,習慣性的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或者説留一條活路。
她很清楚,如果這些事情真的發生,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將是怎樣的驚濤駭浪,所以後路便是最後的路,活路便是唯一能活的路,她必須保證隱秘,不能被觀主和掌教發現,那麼寧缺這種無恥之徒,更不能知道。
她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如今的修行界,大概只剩下書院大師兄和君陌,還有一人是個和她很不同,某些方面卻極相似的女子。
很多天前,一封書信離開裁決神殿,經由最隱秘的渠途,越過滔滔大河,來到滿是楓葉的大河國國都,悄無聲息送進了皇宮。
就任大河國君已經數年時間的莫山山,就因為那樣簡單的一封書信,耗費了很多精神,讓國民以及西陵神殿以為自己還在宮中,實際上卻是悄悄離開了大河,來到了西陵神殿,並且在幽閣裏一住便是很多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