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沉默是因為失望和憤怒這些負面情緒,桑桑本來就很少説話,如今也變得更加沉默,那是因為離開了蠻人聚居地,滿目荒蕪遼闊的風景卻沒有人煙,離人間越遠便離人間越遠,只不過兩個遠字不同罷了。
沿曾經走過的路線橫穿荒原,當夏天來臨的時候,黑色馬車也來到了那片叫做“泥塘”的大沼澤邊緣,濕腐的味道與霧氣出現在寧缺眼前,如果是以前,他自然會覺得沼澤霧瘴裏隱藏着很多兇險,但現在他根本毫不在意,因為昊天就在車廂裏,也因為他知道這片沼澤的主人是誰。
黑色馬車進入霧中,車廂裏散發出温暖的光線,那些光線來自桑桑的身體,並不如何熾烈刺眼,然而卻顯得格外強硬,無論霧再如何濕重,也無法阻止光線無止盡地向遠處蔓延,只需瞬間,馬車四周的霧氣便被光明清掃一空,露出上方湛藍的天空,也讓沼澤露出了它的真實容顏。
到處都是稀泥,看似極淺的水面上覆着綠至發膩的草蘚,下面不知隱藏着多少可怕的暗潭,普通人根本沒有可能活着走出去。
對寧缺和桑桑來説,這不是困難,黑色馬車輕若鴻毛,車輪輾過水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就連那些草苔都沒有粘上些許。
潭水裏陰險的毒蛟、水楊林裏潛伏着的異獸,在遠處窺視着他們的馬車,它們因為智力的緣故,感受不到昊天的神威,但本能裏也覺得恐懼,根本不敢近前招惹,但大黑馬依然有些警惕,它可不想被誰咬一口。
寧缺的鐵刀忽然變燙,鞘口處溢出一道鮮紅的火焰,在車前的空中化作一隻殷紅的朱雀,對着遠處霧中某個方向厲嘯不止。
朱雀是驚神陣的殺符。能夠驚醒它的。自然不是那些毒蛟異獸,而肯定是更加強大的敵人,它對着遠處霧裏不停厲嘯,顯得極為緊張。
進入沼澤後,一路平安無事,寧缺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覺,此時見朱雀反應如此激烈。不由神情微凜,有些警惕不安。
桑桑不緊張,只覺得朱雀叫的有些難聽刺耳,她伸手穿過青色的車簾,於微悶的風中握住它的頸,於是嘯聲戛然而止。
朱雀是知命巔峯境的神符。尤其是在長安一戰裏突破恐懼,向觀主發起攻擊之後,更是驕傲自信,絕對不會願意承受這等減壓,然而被她握在手裏,它根本不敢掙扎,兩隻眼睛骨碌碌轉着,顯得很是可憐。
遠處那片大霧裏隱隱傳來蹄聲。只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那些蹄聲便迅速變得清楚起來,暴烈如雨。整片沼澤都開始震動不安。
寧缺一直警惕地看着那個方向,在聽到暴烈如雨的蹄聲後,卻忽然間放鬆下來,因為他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沒有霧遮掩,沼澤裏的一切都能看的非常清楚,當遠處那片大霧被黑影衝散後,伴着密集的蹄聲衝過來的,是一望無盡的野馬羣。
馬羣最前方有八匹世間難覓的駿馬,八匹駿馬拉着一道極為破爛的舊輦,舊輦裏坐了個渾體黝黑、唇染白雪的懶驢。
嘎嘎來了。
以它懶散的性情,它的王輦應該在野馬羣的最後方,它應該四蹄朝天傻躺着,而以它稟承書院風格的貪吃習性,這時候它應該正在不停嚼着身旁那筐澄黃色的果子,而根本懶得理會天地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天的嘎嘎非常不同,它看都沒有看一眼破輦上的那筐果子,前蹄已經蹬爛了輦前的枯木,雙眼通紅,殺氣十足帶着野馬羣就這樣衝了過來!
桑桑掀起車簾,面無表情站到車前,看着氣勢恐怖的野馬羣,身上的繁花青衣隨風擺動,伸手在天空裏捉下一片狂風。
然後她揮了揮手,青天上的雲彩沒有亂,沼澤裏狂風肆虐,潭裏的死水如暴雨般離開地面四處飛濺,無數苔蘚漫天飛舞。
野馬羣驟遇天地之威,再如何聽從指揮,也不禁亂成一團,而衝在最前面的八匹駿馬更是被狂風直接吹倒在泥沼之中,渾身是泥。
破輦落在地上,摔成無數碎片,那筐澄黃色的果子,被震成無數汁液和絮狀物的混合體,黑驢更是被震到了天空上!
嘎嘎!嘎嘎!憤怒而狂躁的叫聲,從天空傳到大地,黑影迅速變小,暴怒的黑驢自天而降,破空踩向桑桑的頭頂!
桑桑抬頭望向空中,然後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覺得朱雀的嘯聲太難聽,所以伸手捉住它的頸,讓嘯聲戛然而止,她也覺得這頭驢嘎嘎的叫聲很難聽,所以準備像先前那樣辦理。
黑驢在沼澤荒原上養尊處優多年,自然有些圓潤,脖子很是結實粗壯,按道理來説,不可能被一隻手便抓住,而且它自高空而下,狂暴來襲,恐怖的前蹄蓄勢待發亦在頸前,她怎麼能先捉住它的脖子?
對桑桑來説,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也不需要解釋,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她能在天空裏摘下一朵白雲,抓住一把狂風,那她一定能抓住一頭黑驢。
她抓住了黑驢的脖子,把它舉在身前的空中,嘎嘎的叫聲再如何憤怒,也沒有辦法再發出來,它只能瞪着她,不停地踢着四蹄,模樣顯得有些滑稽。
“打不過她,算了吧。”
寧缺看着黑驢勸解道,他知道嘎嘎為什麼會如此暴怒,身為小師叔的黑驢,對昊天又怎麼可能有任何好印象?
黑驢跟着軻浩然行走世間,養成了一身孤耿暴躁驕傲的脾氣,哪裏是跟寧缺學會了無恥勁的大黑馬能夠比擬的,自然不肯聽他的勸解,依然拼命地蹬着蹄子,心想拼了這條驢命,今兒也要在這個小浪蹄子臉上印一蹄子。
它並不知道小浪蹄子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這是句髒話。
……
……
再如何驕傲,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最終也只能放棄,嘎嘎身為沼澤的君王,在昊天面前依然無可奈何,而且它雖然繼承了小師叔的傲骨,但也沒有忘記書院最根本的風格。打不贏的時候,那就暫時不打,等能打贏的時候再説。
無數野馬把沼澤地面佔據,它們從來沒有在沼澤裏看過太陽和藍天,所以都好奇地仰着首,一動不動看着上方,顯得格外有趣。
只有黑驢知道,這是野馬們不敢看它現在的可憐模樣,所以它有些滿意,等寧缺把筐子裏震成粉狀的果汁餵它喝了後,它更覺得滿意,想着今天才發現原來這果子還有如此妙的吃法,前些年真是白活了。
寧缺在旁邊把破了的舊輦勉強修補好,然後走到它身前,從懷裏掏出藥膏,塗抹在它已經有些斑禿的毛皮上。做完這些事情後,他低聲説了幾句話,嘎嘎愛理不理的點了點頭,於是他的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
回到車旁,與桑桑的眼光相觸,從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裏,他便知道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計劃——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她必然會知道,而那些安排本就是後續的事情,所有一切都必須建立在自己戰勝她的前提上。
嘎嘎坐着破輦,帶着無數野馬向沼澤另一頭的大霧裏走去,它沒有辦法替自己的主人報仇,但它已經盡了力,應無遺憾。
只是輦上那頭老黑驢為何會讓人覺得如此悲傷?
看着野馬羣留下的煙塵,和煙塵裏那隻令人動容的驢,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小師叔……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小師叔軻浩然是書院後山的傳奇,也是人間的傳奇,寧缺繼承了他的衣缽,卻並不是很瞭解他,雖然聽了很多故事,依然如此。
他為什麼會決然地拔劍向天?他是怎麼離開人間的?在那一刻他是怎麼想的?當時這片荒原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就連夫子都不知道,只有死去的小師叔和昊天知道,而現在昊天就在身旁,所以寧缺想要知道。
桑桑沉默片刻後説道:“他是一個瘋子。”
軻浩然被世人稱為軻瘋子,就連昊天都認為他是個瘋子,如果仔細琢磨,大概便能明白,這是一個人類最大的榮耀與驕傲。
……
……
離開沼澤,便進入西荒,寧缺和桑桑一路向西,只是行路,並未趕路,所以當黑色馬車來到西荒深處時,秋意已至。
荒原的秋天並不像中原那般清曠,擁有某種蕭瑟的美感,只是一味寒冷肅殺,晨風剛剛停下不久,便落下一場雪來。
荒蕪的原野上有些起伏的丘陵,某座丘陵旁有株早已死去的枯樹,被雪霜包裹的樹枝彷彿是妙手工匠雕成的玉雕,在風雪裏輕輕顫抖,彷彿是在緩緩點頭,對前來探望自己的故人表示感謝。
寧缺和桑桑走下馬車,來到枯樹前,樹枝的顫抖驟然變疾,上面的雪霜簌簌落下,緊接着,樹前被低温凍的極為結實的土地裂出,露出一個洞。
他低頭把洞裏的東西拾起,然後走回車廂,桑桑也走了回去,枯樹前裂開的土地驟然合攏,雪霜重新裹住樹枝,一切回到先前的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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