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主看着掌教淡然説道:“你想知道我為何回來?……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回來,是因為昊天需要我的幫助。”
掌教沉默不語,心想你在長安城中晉入清靜境,切斷了昊天的聯繫,才會得到昊天的降罪,直至今日依然是個廢人,莫説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凡人的幫助,就算需要,那個人也不應該是你。
觀主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微笑説道:“昊天不要我幫,所以我自囚知守觀,如今她離開桃山,説明有些事情她也無法解決,所以我便要回來,看看能不能幫到她,至少可以做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掌教還是沒有聽明白。
觀主的神情平靜的彷彿是道觀裏的湖,説道:“信仰是很簡單的事情,即便信仰拋棄了你,你依然不動搖不離去,這才是真正的信仰。”
……
……
寧缺和桑桑走出深淵,在羣山間行走,湛藍的青天早已被厚雲覆蓋,漸趨狂暴的風雪讓地面生出無數縷煙塵,遮掩了視線。
二人繼續前行,待風雪漸靜時,終於來到了山間一條崎嶇的山道上,然後聽着前方傳來一道歡快的嘶鳴聲。
密集如暴雨的蹄聲響起,嘶鳴聲連綿不絕,大黑馬自山道遠方閃電般馳來,一面奔跑一面搖頭擺尾,顯得快活至極。
當大黑馬奔至寧缺身前,愕然發現桑桑居然也在,頓時斂了聲息,謙卑地低着頭走到桑桑身旁,輕輕擺尾以示討好。
“沒出息的東西。”寧缺笑着説道,接着發現大黑傘和箭匣鐵刀都在它的背上,不免有些意外,想不明白它是怎麼做到的。
他拍了拍大黑馬的脖頸,感慨説道:“這下終於齊了。”
寧缺和桑桑,再加上歸來的大黑馬還有那些行李。除了車廂還在長安城。這便是那年在世間逃亡時,最標準的搭配。
桑桑沒有理會身旁擺出無恥模樣的大黑馬,也沒有在意寧缺的感慨,負着雙手順着微雪中的山道向前行走。
這條隱成羣山裏的簡易山道很長,平日裏基本沒有人來,道面年久失修簡陋至極,但對他們來説。沒有任何影響,只見繁花青衣微飄,有人持杖而行,大黑馬自己牽着自己、挑着擔,無奈跟在他們身後。
走了約數個時辰,他們終於走出了腳下的這座荒山。來到分岔路口前,寧缺看着被雪層覆蓋的羣山,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桑桑面無表情説道:“你不惜求死也要讓我離開桃山,為的不過是讓我來到人間,既然如此,去哪裏又有什麼區別?”
寧缺看着她臉畔輕飄的青絲,説道:“既然你肯跟着我離開桃山,説明你也想重蹈紅塵。那麼你總有想去的地方。”
桑桑説道:“我説過。你帶路。”
寧缺想了想後説道:“這裏距離宋國不遠,我們去那裏?”
大黑馬聽着他的建議。低下頭去,心想主人你這點小聰明,還是不要在女主人面前表演了,不然很容易被嘲笑。
桑桑説道:“你想像夫子那樣,帶我重走一遍世間路,吃遍世間美食,看遍世間風景,這對我沒用。”
寧缺的神情有些尷尬,手掌在樹枝做成的手杖上無意識地滑動,説道:“你想的太多了些,我只是記得那家酒樓裏的飯菜不錯。”
桑桑説道:“那間酒樓,我已經去過,所以換個地方。”
寧缺説道:“或者去臨康城?有個人在那裏傳道,他的想法和西陵教典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或者你會感興趣。”
桑桑説道:“我從不關心人類用什麼方法解釋我的意志。”
寧缺説道:“這話聽着有些深奧。”
桑桑説道:“我本就是天道。”
寧缺明白了,然後説道:“要不然我們回渭城看看?”
桑桑沉默了一段時間,説道:“你應該最想讓我去長安城才對。”
寧缺説道:“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
桑桑説道:“現在還不願意。”
寧缺又説了幾個地方,都被桑桑冷漠地否決。
他想着在深淵霧瘴裏的那番對話,無奈説道:“你讓我帶路,結果我説的地方你都不同意,那最終還不是你決定。”
桑桑説道:“東方西方北方你都提到了,為何不提南方?”
寧缺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西陵神國這片羣山之南,便應該是那條著名的大河,大河之南便是大河國……
桑桑看着他,面無表情説道:“為何不去大河國?”
寧缺説道:“那裏遠離繁華,真可以説是窮鄉僻壤,沒有什麼特殊的風景,也很難看到新鮮的人事,我自然沒有想到。”
桑桑説道:“但那裏有你我認識的人。”
寧缺裝作聽不懂,説道:“你我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人很多。”
桑桑説道:“你究竟在怕什麼?”
寧缺沒有説話。
桑桑靜靜看着他的眼睛,説道:“你怕我殺死她?”
寧缺説道:“你為什麼要殺死她?”
桑桑説道:“昊天要人去死,不需要理由。”
寧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説道:“或者你是在吃醋?”
桑桑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説道:“你怕我殺死她,那是因為潛意識裏,你希望我吃醋,不代表我真的有這種低級的情緒。”
寧缺依然靜靜看着她的眼睛,問道:“但你在吃醋。”
桑桑沒有説話。
“不然你不會問我為什麼不選擇大河國。”寧缺笑了起來,像極了老筆齋那隻貓每次逮到老鼠後的得意模樣。
桑桑微微一笑,説道:“那我們要去大河嗎?”
寧缺説道:“我能反對嗎?”
桑桑説道:“可以,但我不會接受。”
寧缺説道:“那便走吧。”
大黑馬在後面聽着他們的對話,不禁覺得好生無趣,想着有可能會看見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女主人,開心之餘不免有些緊張。
它所擔心的也是寧缺所擔心的——桑桑重新來到人間,如果真的越來越像人類,自然是寧缺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她畢竟是無所不能的昊天。再加上人類複雜的情緒後。誰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
……
一路向南,順着山道不斷前行,風雪漸漸沒了蹤影,太陽照耀着丘陵和田地,深冬時節的南方依然温暖的不像話。
來到丘陵地帶後,桑桑便離開了山道,沿着筆直的線條。向着南方行走,無論怎樣的艱險地勢,對於她來説自然有如坦途,但對寧缺和大黑馬來説則很辛苦,他不禁有些抱怨,現在究竟是誰在帶路?
某日丘陵前方忽然傳來雷般的轟鳴聲。空氣中的濕意隱隱也增加了不少,寧缺很自然地想起書院後山的那道瀑布,想起二師兄的小院,不禁有些好奇,前面那條瀑布究竟有多雄壯,聲音竟能傳出這般遠。
待來到斷崖前,寧缺才發現原來這並不是一道瀑布,而是一條雄壯的河流。黃浪滔滔。水勢豐沛至極。在黑色山石與黃色的土原之間肆意奔湧,在這段落差極大的河谷裏。黃濁的河水奔流跌落,形成了數道極寬的瀑布,水頭相撞發出雷般的轟鳴,震的水中的礁石彷彿隨時可能碎掉,正是傳説中的大河。
看着身前黃色的大河,感受着腳下崖石處傳來的微微顫抖,體會着河水裏藴藏着的無窮力量,他的心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明白了為何這條大河能夠幫助大河國擋住南晉的精兵,也明白了柳白當年為何能夠在此悟道。
他很自然地回想起秋天時,那把從劍閣飛臨桃山的劍——在光明神殿裏灑掃的時候,他曾在角落裏,看到柳白死後留下的那把古劍。
夫子曾經用那把劍斬金龍、殺神將,柳白把自己的靈魂投注到那把劍中,傲然赴桃山,隻身挑戰昊天,那把古劍就是人間之劍。
如今劍還在,用劍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睹黃河滔滔,思及前賢,寧缺百感交集,看着站在身旁的桑桑,更是心情複雜地不知如何言語。
桑桑看着河畔某塊黑色的礁石,説道:“柳白便是在此地悟劍。”
一路向南,便來到柳白悟劍之地,寧缺明白,這必然是桑桑的意志,他看着那塊黑色礁石間隱隱若現的劍痕,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後,他右手伸向微濕的空中,於雷般的河水奔流聲中,握住鐵刀開始冥想,他想在前賢悟劍處,悟些刀意。
桑桑説道:“你是符師。”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説道:“我用刀也能寫出符來。”
桑桑説道:“你的精神比前些天昂揚了不少。”
寧缺説道:“見遺蹟,思前賢,總能受些激勵。”
桑桑説道:“人類總是容易沉浸在這種無用的情緒之中。”
寧缺説道:“不然你為何帶我來此地?”
桑桑説道:“我帶你來此地,是想要你明白,就算強大如夫子,氣盛如柳白,依然不是我的對手,你更應該死心。”
聽着這句話,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帶她重蹈紅塵,是繼續老師的那場戰鬥,想讓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但在這個過程裏,她想要做的事情,則是讓他真正的臣服。
“柳白入道時,看見了我們眼前的這條黃河。”
寧缺説道:“我入道時,看見了一片海洋,從這個角度來説,只要我勤勉修行,將來總有一天,我能超過柳白,我能做到他沒有做到的事情。”
桑桑説道:“你初識時能感應一片海,是因為當夜我在你身旁,並不代表你的修行天賦真的就有這麼高,你想多了。”
寧缺有些惱火,説道:“你管我怎麼想。”
……
……
(今明兩天都有事,從後天開始提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