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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四章 我愛世人(上)

    “臘肉,要用松煙薰足一個月才好吃。”

    她望着屠夫説出在人間的第二句話。隨着這句話,肉鋪裏變得更加安靜,酒徒和屠夫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驚有些惘然——先贊好酒再道臘肉,在他們的想象裏,這種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話,怎麼可能從此人嘴裏聽到?

    她微微蹙眉,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已會説出這樣一句話,更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已的意識裏還記得那些很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還説了出來。

    隨着這兩句話,她身體裏發出的充滿神聖意味的自然之音,漸漸變得尋常,依然空靈清幽,卻不再那般複雜難明。

    酒徒問了她三個問題,那是他漫長生命裏始終沒有想明白的三個問題,也是人類歷史上很多哲人教士到臨死還在苦苦追索的答案,他之所以問她,是希望她也沒有想明白這三個因為出現次數太多從而顯得有些世俗、實際上依然高妙的問題,讓她稍微分些心神,以方便他能夠再次逃走。

    然而就像後來他在長安城前默自喟嘆的那般,既然昊天已經來到人間,那麼他和屠夫又如何能夠不被她找到?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酒徒為什麼會問那三個問題,她早就已經找到了那三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説那三個問題對以前的她來説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此時卻有了意義,所以她才會負手望遠方若有所思。

    最後她做出了決定,看着酒徒和屠夫,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説道:“如果第一個問題指的是關係之間的代稱,你們可以叫我桑桑。”

    她叫桑桑,她就是桑桑,只不過她在做出用這個名字的決定之後,忽然生出極大厭憎,就像厭憎先前説出與酒肉相關的兩句話。

    聽到這個名字,酒徒和屠夫完成了最後的確認,不甘與驚恐漸漸平息,變成臉上數萬年的皺紋堆出的苦澀笑容。

    酒徒恭敬説道:“聽聞您已回到神國,沒想到還在人間。”

    桑桑説道:“有些事情需要做完。”

    屠夫看了酒徒一眼,酒徒就像是沒有察覺,不肯按照他的意思接話。

    桑桑説道:“你二人可願替我行事?”

    酒徒聲音微澀説道:“替天行事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我二人在您眼下藏匿了數萬年時間,早已疲憊不堪。”

    她負手看着肉鋪的擺設,説道:“你們二人算是螻蟻之中的異類,已經可以飛的很高,卻還要住在這種破爛的蟻窟裏,實在愚蠢。”

    酒徒説道:“昊天神國是您的居所,我們不敢去打擾。”

    桑桑説道:“我賜你們永生。”

    酒徒和屠夫沉默不語,如果信仰能夠得到永生,早在上次永夜之前,他們便已經投身道門的懷抱,成為最虔誠的昊天信徒。

    桑桑看着他們,漠然説道:“真正的永生。”

    酒徒和屠夫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無法離開。

    那雙眼睛透明而美麗,沒有任何雜質,最深處有真正的星輝,而每粒星輝都是一個duli的神國,在那些神國裏由令人心醉的世界本原構成,有一種被時間賦予的永恆美感,無論世界如何變化,都是那般肅穆。

    最令他們震撼的是,他們在那個神國裏看到了自我意識的存在,隨着自我意識的波動,由規則構成的完美線條,變幻出無數的光影。

    酒徒和屠夫雙膝漸曲,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們躲避了昊天數萬年時間,最終還是被昊天找到,他們看到了昊天賜予他們的神國,並且確信那是真實的存在,那他們還要求什麼?

    ……

    ……

    桑桑走出肉鋪,酒徒和屠夫謙卑地跟在她的身後。她揮了揮手,大黑馬頸間繫着的繮繩就像花瓣一樣飄落,與車廂分開。

    她從車廂裏取出大黑傘握着手裏,回身望向酒徒,毫無情緒説道:“告訴他,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説完這句話,她牽着大黑馬離開了小鎮。酒徒和屠夫站在肉鋪門口,看着漸漸遠去的一人一馬,很長時間都沒有説話,因為他們此時的情緒依然處於極度震撼之中,甚至有些懷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是假的。

    昊天降臨人間,是所有宗教典籍、哪怕是神話傳説裏都沒有記載過的事情。在道門的描述裏,昊天乃世間萬物之始,無形無狀,能有無數形狀,能大若宇宙能小若沙礫,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化作白胖姑娘落凡塵似乎也不是那麼太難以想象的事情,但酒徒和屠夫依然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因為無法想象昊天居然能有人的形狀,因為無法想象自已真的與昊天進行了一番對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酒徒和屠夫才從震驚中醒過來。屠夫看着那輛沉重的車廂,説道:“此去長安路途遙遠,這車太重,昊天又不允我助你,便要辛苦你了。”

    酒徒説道:“沒有反抗也沒有躲避,所以便沒有懲罰,我雖然不敢反抗卻試過逃避,這便是懲罰,懲罰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無距。”

    要帶着一輛重若小山的jing鋼馬車行走,誰能無距?

    屠夫沉默片刻後説道:“你去長安看看書院,看看那個叫寧缺的人,昊天既然看重他,想來必有緣由,若不行便殺了他。”

    ……

    ……

    白胖且高大的少女,牽着有些瘦的黑馬,在人間的山林湖河間行走,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要去向何處。

    她穿着一身青sè花衣裳,因為有些小,或者説身體比設計中要豐滿很多,所以衣裳總是被繃的很緊,柔軟而不失彈嫩的曲線非常清楚。

    她牽着黑馬去了一些地方,小鎮大城還有鄉間的村莊,有些男人偶爾會向她的身體投來異樣的目光,她毫不在意,有些婦人看着她便厭惡地扭過頭去,她依然毫不在意,沒有人會在意螻蟻們的評價。

    路經宋國某個縣城時,她忽然覺得有些餓,想要吃碗麪。

    對於她的身體來説,飢餓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但對她來説,這種感覺依然不熟悉,而且充滿了一種低賤的生物xing,這讓她覺得很厭憎。

    更重要的是,按照不可能出錯的天算,她現在的身軀就算胖一些,需要補充更多的物質,但在荒原上喝了十幾袋馬nǎi酒,在小鎮上便酒徒那隻酒壺裏的數千桶酒全部喝完了,她至少應該在半年之內不需要補充物質。

    那為什麼會餓呢?她沉默地思考着這個問題,卻沒有留意到,自已牽着黑馬,已經來到了一家麪攤的前面。

    此時已是深冬,縣城的街道上覆着薄薄的雪,然後被行人踐踏成黑泥,她從斷峯裏出來後,一直沒有穿鞋,**如蓮的雙足,在黑水裏格外醒目。

    麪攤後擱着兩個爐子,鍋裏的水已經開了,正散發着麪食煮熟後令人愉悦的淡淡味道,麪攤上的香菜末味道則是更加濃郁。

    桑桑在麪攤前站了會兒,決定吃碗麪。

    沒有人理會她,攤主也沒有接待她,就像沒有人注意到她那雙**的玉足踩在黑sè的雪泥裏,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怕冷的意思。

    麪攤這時候很熱鬧,很嘈雜,不是生意太好,而是有人在這裏鬧事。

    攤主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負責拉麪,有青皮地痞要她下面,調戲説小姑娘下面最好吃了,於是便有了現在這番吵鬧爭執,那攤主父親雖然氣的渾身發抖,卻沒有勇氣拿起菜刀講道理,幾個地痞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要吃麪。”

    桑桑看着攤主説道,語調有些彆扭,因為她覺得要吃麪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彆扭,而攤主這時候比她還彆扭,自然沒有理她。

    桑桑有些不悦,神情威嚴説道:“我要吃麪。”

    依然沒有人理她,那幾個地痞嚷嚷着開始掀攤子,場間一片混亂,鍋碗瓢盆被扔的到處都是,滿滿一盆香菜末就這樣倒在了地面。

    桑桑低頭,看着香菜末混進黑雪泥裏,覺得有些可惜,然後她又開始厭憎自已的反應,因為可惜這種情緒同樣很低賤。

    打砸的聲音越來越響,攤主頭破血流,癱坐在地上,小女孩蹲在父親身旁不停地哭泣着,而那幾名流氓似乎還沒有罷手的意思。

    桑桑原諒麪攤老闆的不敬,覺得街對面的燒餅似乎也很香。然而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攤主痛苦的祈禱聲。

    “老天爺,如果你有眼睛,你怎麼不把這些雜碎給收了呢!”

    桑桑停下腳步,微微低頭。

    大黑馬看着她,隱約察覺到自已即將親眼目睹宗教歷史上最著名的畫面,難以自禁地興奮起來,不停噴着白霧。

    攤主的咒罵聲和祈禱依然在繼續,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轉身望向那幾名地痞。

    那幾名地痞流氓正在砸東西,其中有個人拿着把菜刀,正在那裏揮舞着亂砍,嘴裏不停地罵着髒話,神情非常興奮。

    “我**的,今天就算昊天也救不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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