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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章 他們

    大黑馬想的沒有任何道理。

    她既然是天,那麼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理。

    大黑馬先前逃跑的時候速度太快,雖然只是極短暫的時間,也跑出去了數百丈,她揹着手,向草原來處走去。

    大黑馬再也不敢嘗試逃走,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青衣在她腰間繃的很緊,還是因為有些胖的緣故,大黑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恐懼。

    它想起荒原上書痴纖腰間束着的藍緞,不由生出無限悔悵,在心裏痛罵寧缺:我就説那個女人要好些,你偏不聽我。

    回到原地,她看着那輛滿身灰土的黝黑車廂,沉默片刻後走了進去,在車廂角落裏看到了那把破舊的大黑傘,還有那個鐵匣。

    她坐到鐵匣旁,伸出手指緩緩撫摩匣面,把那些被顛的有些散的積灰重新抹平,她的手指很穩定,灰塵被抹的非常均勻。

    然後她望向東南方向隱隱可見的天棄山,依然沉默不語,大黑馬便知道自已應該怎麼做,四蹄踏草便準備前進。

    汗水從黝黑油滑的肌膚裏滲出,瞬間打濕髒髒的鬃毛,它惱火地低嘶,已經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卻依然無法把車廂拉動一步。

    她伸出右手落在車廂壁上,也不知做了些什麼,只見極淡的清光閃現,車廂壁上的符陣瞬間啓動,車輪碾着秋草開始向前。

    …………一輛馬車想要通過天棄山脈,便只能通過賀蘭城。此時唐軍已經撤往南方,賀蘭城只留下了十幾名唐軍,如同空城一般。

    雖然只有十幾名唐軍,看着這輛黑sè馬車到來,他們依然開始jing戒,準備做戰,就在這個時候,她掀開窗簾,向城頭上看了一眼。

    金帳王庭集合jing鋭都無法打開的賀蘭城城門,就在她的注視下緩緩開啓。黑sè馬車進入賀蘭城,通過那道峽谷,向着東荒而去。

    直到黑sè馬車消失在視野中,那十幾名唐軍才醒過神來,眼眸裏流露出惘然和震驚的情緒,他們清楚地記得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為什麼自已這些人會老老實實地把城門打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黑sè馬車經過東荒,穿過邊寨,進入燕國,然後繼續向南。一路走的都是荒山野嶺,人煙罕見,她依然沒有開口説話。

    某ri黑sè馬車來到燕國與宋國交界處的一座小鎮,小鎮很小很普通,只有一條窄街,街畔的民宅老舊而簡陋。集市裏瀰漫着爛菜葉和雞屎的味道,如果仔細聞去,還能聞到鹹魚特有的臭味,此地偏僻,沒有被戰火波及,生活難免還是受到了影響,除了糧食之外的生意明顯比以前難做了很多。街東頭的肉鋪是鎮上唯一的一家,逢着大集的時候往往會很熱鬧,今天卻是冷清的蒼蠅都覺得無趣起來。

    黑sè馬車停在了肉鋪前,她從車廂裏走了出來,看了看自已高聳的嫩胸和緊繃的衣衫,眉頭微微蹙起,對飽實豐滿的身軀依然難掩厭憎。

    生意雖然不好,屠夫的心情卻不錯,他反正也不指望這個肉鋪過活,這時候正在斫去年冬天薰好的臘排骨,準備呆會煮了下酒。

    聽見腳步聲,他抬頭望去,看着走進肉鋪的青衣少女微微一怔,心想這個胖丫頭是哪家娶的新婦,以前怎麼沒有見過。

    然後他繼續低頭斫肉,鋒利而沉重的肉刀,隨着每一次斫下,刀面上的油膩便會濺飛起很多星沫,厚實無比的砧板不停搖晃着。

    她走到屠夫的身前靜靜看着,似乎對他斫肉很感興趣。

    屠夫最開始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自顧自地斫着。

    然後他的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就像是生了重病的老人,壯實的胸膛裏不停響起拉風箱的聲音,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顫抖。

    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濃,斫肉的速度越來越慢,落刀越來越沉重,然後開始流汗,額頭上溢出黃豆大小的汗珠,卻根本不敢去擦,只好任由那些汗珠落入臘排骨堆裏,再被肉刀斫成無數瓣,再難分開。

    屠夫的手顫抖的更加厲害,終於偏了偏,砍到了自已的手指上。

    一聲悶響,砧板下方濺出無數陣年的油脂和木渣。喀喇一聲,近半人高的砧板上出現一道裂縫,被生生砍開。

    刀勢去而無盡,肉案斷成兩截,緊接着,肉鋪滿是血水的地面也出現了一極極深的裂縫,這道裂縫幽暗至極,根本看不到有多深,只隱隱能夠聽到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竟似是了地下的河流!

    這是何其恐怖的一把刀,明明斬在手指上,沒有落在砧板上,卻竟能斷案裂地,直抵幽冥之下的黃泉!

    更加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如此恐怖的一把刀,重重地砍在屠夫的手指上,竟沒有把他的手指砍斷,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

    這個人的身軀究竟是用什麼做的?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在她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恐慌地彷彿要發瘋一般。

    屠夫看着散落滿地的臘排內,咧開大嘴,露出滿口黃牙,彷彿要大哭一場,又像是要好好自嘲地笑上一場,忽然,他把手裏那把沉重的肉刀丟到地上,蹲下身子抱着腦袋便痛哭起來,依然不敢抬頭去看她。

    “臘排骨是不是太葷腥了些,呆會兒我去宋國皇宮裏弄點魚腥草來搭,要説那東西去膩增味,真是世間一絕,也就是那些不懂……”

    酒徒從肉鋪外走了進來,當他看到鋪子裏的情況,看到那道刀鋒,看到像見了鬼的孩子一樣抱頭大哭的屠夫,聲音戛然而止。

    他張了張嘴想説些什麼,卻發現自已的咽喉乾啞的發不出來聲音,只有腰間的酒壺在寒冷的冬風裏不停擺蕩,呼呼作響。

    他看着那名青衣少女,臉sè瞬間變得無比蒼白,眼神里滿是震驚的神情,因為他無法理解自已看到的一切,不明白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肉鋪裏安靜無聲。

    酒徒漸漸平靜下來,至少神情變得正常了些,聲音沙啞恭敬問道:“敢請教您是誰?您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對她來説,後兩個問題不是問題,第一個問題確實是個問題,所以她想了會兒時間,負手望着人間某處,想着某些過往。

    酒壺不再擺盪,寒冷的冬風則開始肆虐。

    瞬息之間,酒徒從肉鋪裏消失無蹤。

    …………酒徒去了宋國風暴海畔的大堤,然後他去了爛柯寺,緊接着他去了大澤中間一個水匪的巢穴,他甚至去了長安城,在書院前停留了一段時間,最終他還是選擇去南海深處的某個小島,因為他相信陳某不會犯錯。

    在那個瀰漫着熱霧的小島上,他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在那剎那辰光裏,卻有cháo起cháo落,ri降月升,如此重複三次。

    三天的時間,在酒徒一念之間便虛度無蹤,為施出此等神通,他心甘情願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要知道為了避開對方,只要不死他什麼都願意。

    晨光微熹,酒徒站在黑sè的礁石上,望向遙遠的北方,無論他的目力如此遼遠,依然看不到大陸,但他沒有因此而覺得傷感,反而安心了不少,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已大概理解了陳某當年的那些感受。

    即便終生不能踏足陸地一步,那又如何?

    在他漫長的生命裏,除了上次永夜,便只有某一次那輛老黃牛拉的破車走進小鎮時,他才有這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即便是那兩次,都沒有這次的感受如此強烈,如此驚心動魄。酒徒覺得很慶幸,替屠夫哀悼之餘,想飲些美酒以為慶賀。

    他從腰間取下酒壺,正準備舉到面前,忽然有隻潔白如玉的手,穿過海風,來到他的身前,把酒壺拿走。

    那隻手的動作非常自然隨意,所以無法拒絕。

    她拿起酒壺開始飲酒,有些酒水灑在青sè的衣襟上,然後便喝完了。

    她把酒壺扔回酒徒懷裏。

    二人便回到小鎮裏。

    時間確實已經過去了三天,集市裏的雞屎味道濃了幾分,但肉鋪裏卻沒有什麼變化,屠夫不再抱頭痛哭,也不敢逃,低着頭站在角落裏。

    酒徒無距亦無量,動念便是三ri,境界着實高深莫測,甚至可以説,他已經領悟了昊天世界裏最高級的時間和空間規則。

    然而她是昊天,這是她的世界,她就是規則,酒徒和屠夫無論領悟的再深,依然在規則之內,那麼如何能夠遠離她?

    “好酒。”她看着酒徒説道。

    這她在人間第一次説話,聲音沒有任何波動,自然也很難表達情緒,但聽上去卻並不機械而異常空靈清幽,透明而且空無。

    她明明説的是兩個字,卻像是同時發出了無數的音節,複雜的就像是一首最華美的樂章,更像是大自然的所有聲音。

    聽到這道聲音的人,都會產生敬畏的情緒,境界越高越能體會聲音裏藴藏的神聖,越想要臣服膜拜如此偉大的存在。

    即便是酒徒和屠夫,他們也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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