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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事無關慷慨

    青峽之前,劍氣縱橫。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營中,一片死寂。

    天諭大神官放下幔紗,緩聲説道:“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這般殺人的,當年軻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這等氣勢。”

    程立雪跪坐在神輦一側,不知該如何言語。

    神輦內外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輦外響起一聲驚呼,然後是海嘯般的聲浪,聯軍將士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與歡愉的情緒。

    程立雪霍然抬頭,望向神輦外,急聲問道:“贏了?”

    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因為他很緊張。

    一名紅衣神官來到神輦畔,喘息説道:“還沒有。”

    程立雪神情微變,問道:“那為何眾人會歡呼?”

    那名紅衣神官興奮説道:“他換手了!他現在是用左手執劍!”

    程立雪微微皺眉,不解問道:“那又如何?”

    紅衣神官喜悦説道:“説明那人也會累,他撐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體有些僵硬,想要説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説,只是揮揮手讓那名紅衣神官離開,臉上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會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個男人只是把鐵劍換到了左手,便讓己方興奮成如此模樣,可以想象他站在青峽之前,給神殿聯軍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壓力與恐慌。

    ……

    ……

    另一座神輦裏始終安靜。

    葉紅魚眼簾微垂,如玉雙手安靜擱在血色的裁決神袍上,沉默不語。

    神輦外響起的歡呼聲,沒有讓她臉上的情緒發生任何變化,也沒有下屬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來打擾她的靜思。

    片刻後,神殿聯軍陣營裏忽然再次暴發巨浪般的歡呼。

    裁決神殿的下屬終於難以壓抑情緒。一名黑衣執事走上神輦,跪在幔紗之外,恭謹稟報道:“宋國崔道人的飛劍,刺中了對方。”

    聽着這句話,葉紅魚臉上的情緒終於有了些變化。因為她知道崔神官是誰,即便是她,對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頭來,看着那名黑衣執事,問道:“然後?”

    黑衣執事微愕,似乎沒有想到神座大人會接着發問,有些緊張回答道:“然後……崔神官的道劍斷了,那人好像沒什麼事。”

    葉紅魚微微蹙眉。説道:“那你想告訴本座什麼?”

    黑衣執事愈發緊張。聲音顫抖説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劍刺中那人,這説明那個人還是能被刺中的。”

    “雖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葉紅魚的目光透過幔紗。望向遠方青峽處,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情緒,一片漠然。説道:“看來差不多了。”

    幾乎同時。

    在另一座神輦裏,天諭大神官伸出手指,撫摸着身前的教典,蒼老的容顏上流露出恬靜而堅定的神情,説道:“差不多了。”

    ……

    ……

    一柄鋒利而華麗的道劍,此時變成了橫卧原野間的數片殘劍,不過這把劍還是應該覺得驕傲,因為它是開戰至今唯一一柄沒有被敵人奪走的飛劍。

    原野南方,一名穿着樸素佈道衣的道人。正低頭看着自已的胸腹處。

    他姓崔名榮,出身清河郡崔閥,自幼便離開家族,周遊世間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禮,在宋國道觀正式進入道門。

    昊天道門有很多強者一直隱藏在世間,隱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觀裏。他們不喜歡神殿的氛圍,更願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喚他們奉獻自已的力量,他們才會現世。

    崔道人,就是這樣一個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聲名不顯,境界卻極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晉入知命境,在強者雲集的道門中。也擁有屬於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劍,便再也沒有任何其餘的舉動,低頭靜靜看着自已的胸腹,因為他的劍已經斷了,他的胸腹間有一道非常深的劍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濕軟的胃腸等內臟,正從那個大血口裏向外擠出,開始有些緩慢,隨着時間變得越來越快,最後竟像是嘩嘩流淌一般。

    崔道人靜靜看着自已的內臟流出體外,直到看完整個過程,才抬起頭來,望向對面,問道:“二先生之劍道乃世間最嚴謹的藝術,先前這一劍入貧道身軀四寸,不深一分不淺一分,自然是刻意為之。”

    二師兄説道:“正是。”

    崔道人説道:“書院講究仁愛寬恕之道,為何要我臨死前還要受這多痛苦。”

    二師兄平靜説道:“因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説道:“二先生應該知曉,我與族裏來往極少。”

    二師兄説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與痛苦來表達書院的態度。”

    崔道人問道:“什麼態度?”

    二師兄説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

    崔道人嘆息一聲,説道:“原來如此。”

    説完這句話,他緩緩坐到地面上,開始喘息,因為肺葉和氣管都已經被鐵劍所破,喘息再如何劇烈,也無法呼吸到空氣,所以顯得特別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疲憊地低頭,終於痛苦地死去。

    滿天的陰雲遮蔽了陽光,天地間一片陰暗。

    二師兄渾身浴血,站在原野間,站在如亂林般的百餘柄飛劍前,站在無數具修行者屍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們。

    他再次舉起手中的鐵劍。

    一句話都沒有説。

    原野間的修行者們,卻似乎都聽到了他在問還有誰。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鐵劍所吸引。

    那柄鐵劍很尋常無奇,劍身寬直,黯淡無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着這把鐵劍,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來,心驚膽寒。

    修行者們。在這柄鐵劍之前,再也無法鼓起戰鬥的勇氣,終於退去。

    青峽前重新變得安靜。

    地面上的血水已然積成水窪,反照着陰暗的天空,顯得有些發烏。

    書院諸人從篷下衝了出來。

    王持左手拎着一個凳子,右手緊緊攥着藥囊,衝到二師兄身後讓他坐下,把藥囊湊到他嘴邊。用最快的速度抽進去。

    七師姐提着水壺拿着水碗。看着怕是有些來不及,於是乾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壺嘴湊到二師兄的嘴裏。把水拼命地往裏面灌。

    二師兄不是尋常人,各方面都不尋常,被忙手忙腳的師弟師妹們包圍。情緒竟然依然保持着鎮靜,以水送藥,轉瞬間便吞入腹中。

    四師兄和六師兄這時候也已經跑了過來,蹲在二師兄身前,對着盔甲胸口某處,神情凝重地在查看着什麼。

    崔道人的本命道劍,正是刺中了這個地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劍刺中盔甲時,盔甲裏的符線自動激發,凝結了一層薄而堅韌的天地元氣層。所以那一劍沒有對二師兄造成任何影響。

    但隱藏在盔甲那處的符線,被崔道人劍意所震,稍微有些變形。

    六師兄解下背後的匣子,取出一套精緻如同蟹八件的專用工具,開始進行修復。

    四師兄在一旁做着計算與圖形指導,又望向二師兄問道:“劍有沒有問題?”

    六師兄望向二師兄,有些擔心。

    鐵劍是最重要的裝備。如果被損壞,雖然書院連鐵爐都帶來了,可以修復,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會給他們留這麼多時間。

    二師兄看着手中寬直的鐵劍。説道:“還能撐很久。”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還在篷下,他們的琴簫是對付鐵騎衝鋒的無上利器。所謂使命在肩,必須要停留在陣法裏。

    只是看着同門都在幫師兄做事,二人不免覺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慚愧,北宮衝着那邊問道:“我説這時候要不要聽首曲子?”

    沒有人回答他。

    四師兄和六師兄在對盔甲進行最後的檢查,王持在替二師兄把脈,以確定他的身體精神狀態,好配製下一時間段的藥物,七師姐顯得稍微有些清閒,拿着塊繡帕在替二師兄擦臉,但總之都在忙着。

    北宮喊道:“師兄,這曲子慷慨激昂,最適合殺人。”

    二師兄站起身來,看着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蕩蕩的敵人,説道:“自古殺人事,無關慷與慨,哪裏還需要配樂。”

    ……

    ……

    “不可豪邁,不可慷慨,不可瀟灑,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這幾點的人,才有本事殺盡所有敵人。君陌毫無疑問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昨夜對他的點評,如今看來竟還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個最驕傲的男人,我只是沒有想到,在戰場上,驕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驕傲全部扔掉,或是藏進盔甲的最深處。”

    柳白微微挑眉説道:“他一直在用盡手段節省體力,追求更簡單地殺死敵人,吝嗇到了極點,冷靜而專注,不肯放過戰鬥中最細微的變化,計算清楚到了極點,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更像是個渾身洞臭味的商人。”

    劍閣弟子們沉默聽着師尊的教誨。

    他們已經被青峽之前的那個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處敵對陣營,也不禁心生敬佩嚮往之情,雖然在他們的心中師尊的身影永遠是最高大的,但聽到師尊如此形容那個男子,他們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沒有誰敢出言質疑。

    柳白的聲音再次響起。

    劍閣弟子被這句話所隱指的意思震驚的錯愕無語。

    “我非常尊重以這種態度戰鬥的對手。”

    柳白看着青峽方向,認真説道:“我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讓他在這一天一夜裏殺死這麼多人,或者我昨天就應該出手。”

    ……

    ……

    (終於搞定,不錯不錯,就是累啊,明天週六休息,祝大家週末愉快,另外我最近在修改朱雀記,發現正如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那樣,前面三分之一的態度不端正,寫的真是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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