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馬車在地面上,地面是人間,如果夫子已經想出戰勝昊天的方法,他此時必然早已離開人間,上天而戰,自然不祭還在馬車裏。
“我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想出可行的方法。”夫子説道:“就這樣過了好幾百年,我碰見了一個人,他叫軻浩然,也就是你的小師叔。”
聽到小師叔的名字,寧缺本來有些黯淡的情緒,頓時明亮起來,有些興奮,因為要知道小師叔的浩然氣,現在便在他的身上。
夫子説道:“你小師叔資質出眾,可以稱得上驚才絕豔,無論修行還是別的事情,都是一學便會,像佛宗説的什麼知見障,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相對應的,這個傢伙的脾氣也有些怪,有很多東西他都不願意學。”
寧缺説道:“我聽蓮生説過,小師叔這輩子就只會浩然劍這一種功法……但蓮生又説,小師叔已經到了一法通萬法通的境界。”
“不管什麼名頭,最終把自已整死的境界,在我看來,再強也有限。”
夫子説道:“説回當年的事情,我見着你小師叔後,眼前便一亮,心想我的資質太過普通,所以想不出來戰勝昊天的方法,他的資質遠勝於我,如果接受我的悉心培養,那麼或者真有可能完成的我宿願。”
“然後呢?”
“先前説過,你小師叔脾氣有些怪。”
“是驕傲吧?”
“驕傲不就是怪嗎?”
“老師您也挺驕傲的。”
“我向來客觀公正。”
“老師,我們扯遠了。”
“是你扯的……你小師叔很驕傲。我想收他當學生,他居然不幹,説我沒有資格收他當學生,我便問他,我都沒有資格,世間誰還有資格當他老師?”
夫子説道:“當時你小師叔答道,世間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當他的老師。他的老師只可能是他自已。我最開始還有些不悦,後來一想也對,我不一樣也是自學成才?但我還是想讓他少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彎路。所以説要代師收徒,他問我們的老師是誰,我説我們沒有老師。他才同意。”
稍一停頓後,夫子繼續説道:“我始終想着,要你小師叔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彎路,但後來發現,這種教育方法確實是有大問題的。”
寧缺不解問道:“什麼問題?”
夫子説道:“一點彎路都沒走,他走的太快,隨時可能飛起來。”
這句話有些艱澀費解,但寧缺聽懂了。
“你小師叔的境界提升的太快,我開始感覺到不安,於是開始繼續周遊世間。在一個小鎮上看見你大師兄,然後又收了君陌。”
“然後你小師叔騎驢離開書院,先進長安城,闖蕩世間,然後滅了魔宗。最後又回到書院,他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成長着,世人都以為單劍滅魔宗是你小師叔最巔峯的境界,實際上他回到書院後,變得更加強大。”
“他終於體會到與我一樣的苦惱,對這片天空產生了相同的疑問。於是他決定去和昊天戰上一場。我很反對,我告訴他你不可能打贏昊天。他卻對我説,不打一場怎麼知道能不能打贏,師兄,這種事情當然要先打了再説。”
寧缺低頭沉默,想着二師兄説話行事的風格,確實很有幾分小師叔的氣魄,然後他抬起頭來,看着老師平靜問道:“然後呢?”
夫子沉默片刻,説道:“然後他就去打了。”
“然後他就輸了。”
“然後他就死了。”
……
……
説完這三句話,夫子笑了起來,笑容顯得有些落寞蕭索。
寧缺距離夫子和小師叔的精神世界很遙遠,卻能體察到夫子此時的情緒。
越強大的人越孤單,酒徒和屠夫非同道中人,夫子好不容易在濁世紅塵裏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師弟,結果卻沒有並肩而戰的機會,便就此分離。
夫子情緒漸寧,説道:“那之後,我便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教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的身上,我以千年來在人間的經驗與過往總結出一些道理,以仁義教慢慢,以禮法教君陌,他們也沒有令我失望,學的非常好。”
“遺憾的是他們終究是在學我,就算學的再好,也只能是第二個我,或第二個軻浩然,想要戰勝昊天,希望並不是太大。便是你三師姐。她的修行與眾不同,但同樣還是在昊天的修行世界之內。”
“於是我開始思考別的可能,我在世間遊歷,尋找各個領域最天才的人,讓他們回書院學習,比如你五師兄宋謙,比如王持,但這一次,我不再試圖讓他們在修行道路上辛苦地攀爬,而是任由他們自行研究愛好,試圖在那些數字與線條的世界裏,尋找到打破昊天世界的方法。”
“在西陵的時候,我對你們説過,我這一生修行的,便是道門,於是最後我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道門之上,你十二師兄陳皮皮是道門不世出的天才,擁有道門最美好的特質,卻完全沒有任何陳垢,所以我選擇了他。”
“可惜時間還太短了些,如今看來,我的這些嘗試不見得能夠成功,就算有成功的可能,我也看不到了,不過好在還有你。”
寧缺一直安靜地聽着,直到提到自已,才驚訝地抬起頭來,説道:“老師,我的修行資質可比陳皮皮差多了,如果要説符道數科或是弈道,更沒有什麼資格和師兄師姐們相提並論,您為什麼會選擇我?”
“首先,因為你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老師,您這是在誇我還是貶我?”
夫子説道:“千年之前,我以仁義教化世人,以禮法固化道德,以律法減少紛亂,如今無論唐國還是你兩位師兄,都可以完美地實踐這些,然而這些只能人類社會平靜地生存,卻無法產生足夠強大的破壞力,只有自私才能讓人類前進。”
寧缺説道:“我只聽説過愛拯救世界,可沒聽説過自私拯救世界。”
夫子説道:“有時候,破壞舊世界,便是拯救新世界。”
寧缺嘆息説道:“您這麼説,我壓力很大啊。”
夫子大笑起來,然後笑聲漸斂,靜靜看着他説道:“當然,我選擇你做為關門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衞光明在桃山上看到長安城裏有一個生而知之的小男孩,我自然也看到了,他認為你是冥王之婦,我並不這樣認為,但我確實想不明白,世間怎能有生而知之的人呢?而且你顯得那樣的普通。”
夫子説道:“直到後來,直到最近的這些時日,我終於確定,原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你來自另一個世界,才有了答案。”
就像如何戰勝昊天這個論題一樣,寧缺是穿越者的事實,在這些天的旅程裏,一直沒有被提起,夫子和他卻早已默認。
寧缺低頭看着地板上那道朱雀留下的焦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頭望向桑桑,對於老師這種大智慧的人,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夫子肯定不會認為他是什麼妖怪,直接把他鎮壓,然而桑桑呢?
桑桑會怎麼想?
桑桑什麼都沒有想,她有些吃驚,但沒有任何驚恐或是排斥的情緒,只是好奇地看着寧缺,當寧缺望向她時,她笑了起來。
寧缺心頭微暖,他不在乎桑桑是冥王之女,只在乎桑桑是桑桑,桑桑也不會在乎他是哪個世界的人,只要他是他,這就夠了。
“我暫時沒有找到戰勝昊天的方法,你小師叔沒有成功,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成功過,那是因為這本來就是昊天的世界。”
夫子看着寧缺微笑説道:“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至少你的靈魂,你的思想不是這個世界的原生物,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生死光明循環的死局,你從局外來,那麼你就是那個破局之人,這很好。”
寧缺先前説自已壓力很大,這時候聽到這番話,他才感覺到真正的壓力,下意識裏向車窗外望雲,看着那片湛藍的青天,忽然覺得整片天空變成了無比沉重的某種事物,壓的自已的意識和心臟都快要破碎開來。
要逆天呀?
弱者口胡口桀喊着俺就是要逆天那是小説裏的有趣故事,像夫子這樣沉靜人間千年苦思冥想以身實踐想着要破開這片青天讓世界呼吸新鮮的空間,這便就不是故事,而是最真切最生動最壯烈瑰麗的奮鬥。
寧缺是很自私的人,除了很有限的幾樣之外,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而奮鬥,然而此時,他忽然發現自已要為全人類的解放事業而奮鬥。
這關我什麼事?
他這般想着,卻説不出口。
就如同夫子説的那樣,他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卻來到了這個世界,感受了如此多的悲傷痛苦別離憤怒以及喜悦快樂和幸福,為什麼會有這一切?
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原因,生命總要有目的。
只是這個原因,這個目的,實在沉重到他難以負擔。
他抬起頭來,靜靜看着夫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就在夫子和桑桑都以為他準備拒絕或者説逃避的時候。
寧缺問道:“我怎樣才能像您一樣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