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眼睛裏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裏,漠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清虛淡泊寂靜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無知無覺這些解釋,對於時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質的她來説,都很適合,尤其是茫然無知無覺這一條。
此時她坐在窗畔看着夫子和寧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裏,黃金巨龍從燃燒的雲後探出身形,光明神將站在戰車裏俯視大地,只不過她的位置彷彿還要更高一些,於是她眼眸裏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個領域中。
漠然還有一種解釋:抑制快樂和拒絕生命,遠離美好之類帶着人間氣息的詞彙,代表超越俗世的神聖與莊嚴。
那抹帶着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間消失,不及彈指,剎那化為青煙,她自己都沒有任何感覺,寧缺自然沒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着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寧缺覺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裏流露出不解和無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開眼光。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緊握成拳。從爛柯寺開始,再到逃離月輪國朝陽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經常握着。
夫子目光落處,桑桑的左手攤開,露出尊心裏的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宇靜的彷彿是經歷了亢數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卻不寧靜,有億萬顆星辰在黑色的眼瞳裏浮現然後開始無規則地移動,畫出無數繁密的線條,最終凝結為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是瞬間發生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看到夫子的眼睛裏發生了什麼,寧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無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處的那個明亮的光點忽然爆炸開來。
夫子閉上眼睛然後重新睜開,眼眸回覆正常黑色的罩衣紋絲不動,神情依舊寧靜,皺紋依然像是藴藏着無數智慧。
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
黑色馬車廂壁上,刻着極為繁密的符陣,源自昊友南門觀經典由顏瑟大師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極為精妙難破。
便在夫子重新睜開眼的那瞬間,馬車廂壁上的符陣,忽然像是被灌注了無數多餘的氣息,澄靜的符意驟然大亂,符線閃爍着金光,然後黯淡。
車廂由精鋼打鑄本身的重量極為可怕,此時符陣忽然失效,車輪頓時深深地陷進鬆軟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進大黑馬的艦肉裏!
大黑馬完全沒有準備,哪裏會想到身後的車廂會忽然間變的這般沉重前蹄騰空而起,然後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濺煙塵飛揚,大黑馬痛嘶連連身下的青草被碾壓成團,青草裏的野花散開,在煙塵裏飄浮而上,漸要入雲。
荒原上晴空萬里,只有幾抹白雲悠悠飄浮。
黑色馬車正上方的碧空裏,有朵雨做的雲,當野花碎屑飄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細細的水柱,恰好落在馬車上,淅淅瀝瀝,就像是在哭泣。
從荒原地面望去,此時太陽剛好移到這朵雨雲後方,清澈的陽光,穿透雲裏的三道縫隙,微顯明亮,那三道細縫,兩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雙眼和嘴唇,細細眯眯,像是一張純真的臉露出可愛的笑容。
夫子很煩,揮手便雲散雨消,説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寧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説道:“老師,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藥?”
寧缺哭笑不得,説道:“您不是有藥嗎?”
夫子愈發不悦,説道:“藥都讓她吃了,你提這事兒幹嘛?”
寧缺無語,心想書院後山同門都知道老師不是那和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氣,但今天這脾氣來的也太陡太無謂了些。
“老師,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擔心問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説道:“有些餓了,你們想吃點什麼?”
寧缺望向車窗外微濕的原野,心想在這等荒涼地方,除了乾糧還能吃些什麼?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説道:“既然還活着,就得好好活着,對生活品質應該有所要求,怎麼能隨便吃,我帶你們去吃些好吃的。”
大黑馬擺脱了撞擊帶來的暈眩感,確認車廂再次變輕之後,依照夫子的指揮,向荒原北方疾駛而去,一路只聞風聲呼嘯,只見青草成光。
沒有用多長時間,黑色馬車便來到一處草甸間,草甸四周散發着數十隻羊,側後方支着幾間帳蓬,看上去應該是處牧民部落,只是實在太小了些。寧缺走下馬車,看着日頭的傾斜角度,竟看到遠處還殘着雪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長度,確認此地已經在荒原極北,有些無法理解,只用了這麼短時間,馬車怎麼跑了這麼遠的路。
帳蓬裏走出幾名牧民,膚色黝黑,警慎的神情裏夾雜着慌亂,看情形這些牧民很少能夠遇到外來的旅客。
寧缺不知道夫子帶自己和桑桑來這裏吃什麼,正所謂弟子服其勞,他向那幾名牧民走過去,準備看看帳蓬裏有什麼食物,花錢買下來。
他會荒原上的蠻語,甚至連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長,然而今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也會和荒原上的牧民無法交流。
“少到處賣弄你那些雕蟲小技。”
夫子從馬車上走下來毫不客氣地切斥道。
那幾名牧民看見夫子後的反應很奇怪,有些感動,有些興奮,更多的是敬畏,有兩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親吻他的腳背,另幾名牧民則是跑到各自的帳蓬,把老婆孩子還有老人都帶了出來然後對夫子行禮。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牧民見過夫子,不由很是好奇這些牧民究竟屬於哪個王庭,居然聽不懂自己的話,更好奇夫子會怎樣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從來沒有想過,夫子不能和這此牧民交流。
因為現友他愈發確定,夫子是無所不能的。
夫子開始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遠方草甸上的羊鼎然後攤開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亂動,模擬火焰的樣子,嘴裏還在不停唸唸有詞。
“羊可不能大了,就這麼大。”
“要烤的……就你們最拿手的那和烤法。”
寧缺再次無言,他哪裏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這樣。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説道:“我一直在説,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曉世間一切語言但那又算什麼?語言本來就是雕蟲小技,你只要會比劃,到哪裏都餓不死,到哪裏都能找着好吃的。”
寧缺知道要和老師講道理,那是一種極其自虐的念頭於是他很堅定地放棄,問出自己的疑惑:“這個小部落屬於哪個王庭管?”
夫子説道:“不屬於任何王庭,這些牧民千年以來,始終在這片苦寒之地遊牧,不與外界交流,日子雖然過的苦些,倒也清靜。
寧缺説道:“只有這麼些人,按道理很難繁衍下去。”
夫子説道:“當年屠夫在這裏躲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傳了這些牧民某種秘法。”
寧缺聽夫子説過屠夫酒徒這兩個人,聞言微悵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裏,很多年都不肯見我,所以現在人間最好吃的羊腿,就在這裏。”
寧缺笑了起來,説道:“您説的秘法,究竟是傳宗接代還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説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兩碗奶酒,端給夫子和寧缺。
夫子飲了一口,婆了聲好,然後對她説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錯。”
便在這時,羊腿終於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過來,便退了下去。
寧缺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根傳説中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聞着羊腿散發的香味,看着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論,食指大動。
但在這種時候,他永遠不會犯錯,依照陳皮皮和大師兄曾經指導過的那樣,用鋒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兩片,然後送到夫子唇邊。
夫子咀嚼着羊肉,閉着眼睛,端着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裏的羊肉腿香味化為迷人的醉意。
“不對勁。”夫子忽然睜開眼睛。
然後他像端在道旁剛吃完麪條的老農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細品琢了一番嘴裏的感覺,臉色驟變,説道:“這羊肉不對。”
寧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進嘴裏嚼了,只覺肉質鮮美愉悦到了極點,險些把自己的舌頭也嚼掉,心想哪裏不對?
他問道:“老師,哪裏不對?”
夫子憤怒道:“這羊肉吃着都不像羊肉了,還能叫羊肉嗎!”
寧缺完全不明白,這哪裏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着那根烤羊腿長嘆一聲。
然後他望向桑桑,嘆息着搖了搖頭。
桑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小聲問道:“您要不要來碗羊湯?”
夫子惱火説道:“肉都沒法吃了,還喝什麼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