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寧缺看着天空與荒原,看着光明黑暗的分野,看着倒卧在地上的無數具屍體,想起來,那是在一個夢裏。
數年前從渭城前往長安城,在旅途中他與呂清臣老人有過一次關於修行的研討與學習,也就是在那個夜裏,他做了一個夢。
那晚睡覺的時候,他抱着桑桑微涼的小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所做的那個夢的開端很奇怪。
他夢見了一片海,海面上是無窮無盡的白huā——或許是蓮huā——白huā散盡,便是綠色的海水,海底深處卻是濃稠的血的世界。
血的世界裏有無數悲傷恐懼的沒有五官的人臉,他在夢中驚恐無比,然後來到了真實的天地之間、荒原之上。
他的四周倒卧着無數具屍體,大唐騎兵,月輪武士,南晉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精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抬頭看着天空,寧缺隨他們望去,只見一輪烈陽當空,太陽光線黯淡,似夜晚將要來臨,一片黑色從天地線的那頭蔓延過來。
桑桑站在雪蓮huā上,掌心裏握着一枚黑色棋子,看着對面那些驚恐的西陵神殿聯軍,陰寒的氣息依然不停地從她的身體內向外界噴湧,彷彿永無止盡。
天穹上的夜色漸盛,南方的光明漸暗,光線變得灰暗很多,春日的荒原變得越來越冷,倒卧在荒原血泊裏的屍體漸漸被凍凝。
看着眼前這幕越來越眼熟的畫面,寧缺的身體變得有些寒冷,越發確定自已當年旅途中那個夢裏看到的,便是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是有些細微處的差異,比如當年在夢裏,他沒有看到荒人的屍體,那個夢裏有輪烈陽。
然後寧缺想起,數年前書院二層樓入樓試登山之時,在最後那塊巨巖間,自已還曾經進入一個夢境。
在那個夢裏,他也來到了荒原之上,隨無數人仰頭看着天穹,天穹那頭無邊無際的黑暗正在侵襲而來,人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恐懼。
在那個夢裏,他和某些人説過某些話。
夢境裏的畫面,一直令寧缺記憶深刻,並且莫名恐懼,他甚至沒有告訴過桑桑,把這當成自已最大的秘密,並且下意識裏不想記起。
直至今天,那些黑暗幽沉的夢變成了現實。
寧缺望向桑桑,看着她身周那些旋轉飛舞的黑色氣息,身體微微顫抖,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些夢徵兆的不是別的事情,便是桑桑。
自已這輩子始終和桑桑在一起,所以那些夢便一直陪伴着自已。
當年旅途馬車裏,他第一次做這個黑夢的時候,便是抱着桑桑的腳在睡覺,如今想來,那個夜晚大概便是桑桑甦醒的第一天吧?
在那個黑夢裏,他曾經看見過三道黑色的煙塵。此時的桑桑應該便是其中一道,那其餘兩道令世人恐懼的黑色煙塵在哪裏?
寧缺向四周望去,沒有看到任何黑色煙塵,冥思苦想很長時間,直到天穹上的夜色已經漸漸把南方光明逼壓的節節敗退,依然沒有想出結果。
忽然間他轉身望去,只見大黑馬前蹄屈起,像狗一樣蹲在黑色馬車之前,抬頭看着天上光明與黑暗的戰爭,顯得很是害怕。
桑桑此時站在荒人部落前方,直面着西陵神殿聯軍,很是孤單,她的身邊,只有他和大黑馬,她身上噴湧而出的陰寒黑息,席捲着荒原地面的碎草石礫土塊,把他和大黑馬也籠罩了進去。
寧缺身體微僵,明白原來另外兩道黑色煙塵,便是自已和黑色馬車。
當年那個夢裏,他站在西陵神殿聯軍的方向,向北方望去,看到了三道黑色的煙塵,如今的現實中,他就站在北方,就是三道黑色煙塵的一部分。
給整個人間帶來恐懼絕望的三道黑色煙塵,原來就是自已。
只是在那個夢裏,他是站在南方的,為什麼現實中自已會出現在這裏?自已是從什麼時候改變了陣營,從光明投身於黑暗,是何時做的選擇?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柴房裏對管家揮出柴刀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在書院二層樓登山時,於幻境中他再次揮刀殺死管家和少爺,然後向着對面的夜色裏走去時,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在爛柯寺裏知道桑桑是冥王之女,他毫不猶豫地走進佛光裏,撐開了大黑傘,在荒原上逃亡,是在朝陽城裏對着無辜地民眾揮起來屠刀……
在夢裏,他做出過選擇。
在現實裏,他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寧缺想起,這個黑暗的夢,還曾經出現過一次。
那是在長安城裏,他剛剛學會修行,能夠感知到世間的天地元氣後,感動的眼眶微濕,然後抱着桑桑美美地睡了一覺。
每逢人生大變故時,便有夢境降臨,那次甜美的睡眠裏,也有黑暗的夢,在那個夢裏,黑色逐漸佔據荒原上空,純淨的夜遮蔽天空,眼看着永夜即將來臨,寒冷戰勝光熱之時,天空上忽然響一記雷鳴。
那道雷鳴轟隆而作,瞬間傳遍整個世界,荒原上很多人都被這記雷擊倒在地,痛苦呻吟,還能站立的人們像雕像般,神情惘然抬頭望向天空。
便在雷聲響起處,聖潔的光輝瞬間照亮整個夜空,高遠的蒼穹之上,在聖潔光輝冒險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無比巨大的金色大門緩緩開啓,隱隱能夠看到一條巨大的黃金龍的龍首,緩緩探出。
是的,如果夢境意味着將要發生的事實,徵兆着這場光明與黑暗的戰爭,那麼桑桑帶給人間的黑夜,不可能就這般簡單地獲得勝利。
南方的天空光明已經黯淡,那顆巨大恐怖的黃金龍首還沒有出現。
一股極大的驚恐,佔據了寧缺的身心,他愕然望向天穹,望向已然黯淡的南方天空,心想難道稍後真的會看到那幅畫面?
黑夜自北方而來,壓迫得南方的光明愈發黯淡,正在逐寸逐寸的侵蝕光明的國度,先前被光明吞噬的白雲,重新現出了身形。
白雲的邊緣驟然明亮起來,要比先前西陵神殿掌教神杖發出光柱時,要顯得更加明亮,不似鑲了金邊,完全是在燃燒!
看着就像是一輪烈陽,藏身在白雲後極近的地方。
一道雷鳴自高空響起!
轟的一聲巨響!
天雷降落到荒原上,原野泥土裏凝着的血,盡數被震了出來,彈起約膝蓋高,然後落下,就像是上蒼降下了一場血雨。
那些倒在原野上的荒人戰士和西陵神殿聯軍的屍體,也隨之躍起,彷彿復活了一瞬間,然後重新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發出骨折肉碎的恐怖聲響。
荒原上的數十萬人,同時被這道雷震的耳膜劇痛,雙膝一軟癱倒在地,距離戰場中心最近的逾千人,更是直接被震倒死去!
這才是真正的雷聲——天雷之聲!
與這道來自於蒼穹之上的雷聲相比,先前荒原上血腥戰爭裏不時響起的劍嘯聲,箭襲聲,撞擊聲,慘叫聲,都顯得那般微弱。
葉蘇追殺唐時用木劍引的風雷,在這道天雷的面前,就像是孩童玩耍用的鞭炮,根本不值一提,相形之下是那麼的可笑。
在上天看來,人世間的一切事情,本來就是這般可笑。
雷聲響於天穹,起於雲後,那抹白雲越來越明亮,不止邊緣,就連厚實的中心都彷彿要燃燒起來,向地面散放着光與熱。
人們跪在荒原地面上,愕然抬首望着那處,看不到雲後真實的畫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只有寧缺隱約明白白雲後正在發生什麼。
他做過夢,這些事情曾經在那個黑夢裏出現過。
雷聲,即是開門聲。
此時有一扇無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門正在雲後緩緩開啓。
那道金色大門後面,便是昊天的光明神國。
寧缺渾身寒冷,然後開始顫抖,就像是冰雕一般,不停震落着冰屑,他的身體和靈魂,被無窮無盡的恐懼所佔據。
在這片荒原上,只有他知道將要發生些什麼,只有他知道真相,所以他孤獨,然後愈發恐懼,直至陷入絕望。
他望向桑桑,拼命地大聲喊叫,但愈來愈盛的光線裏,他的聲音根本無法傳播,桑桑依然一無所覺。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黑色馬車旁,拉起大黑馬,駕車向桑桑衝去,想要帶着桑桑逃走,然而就在這時,南方天空那抹白雲忽然暗了起來。
不是那抹白雲變得黯淡,而是有個事物從雲後出現,頓時壓制住荒原上所有的光明,因為那個事物無比光明。
一顆巨大的黃金龍首,從雲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