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車行荒原,暗草飛寒鴉。
前方遙遠的荒原空中偶有劍光掠過,又有亂雲漸碎成絮。
寧缺感知着隱隱傳來的氣息波動,把手裏的果子遞到桑桑唇前,説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劇烈的天地元氣波動,不知有多少強者在那處戰鬥。”
在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中,他曾經見過大師兄和懸空寺講經首座的戰鬥。
那場戰鬥大師兄以子曰對講經首座的佛言,雙方展現出高妙近乎神蹟的境界,並不比此時遠方荒原上傳來的天地氣息波動稍弱。
只是當日無論大師兄還是講經首座,都不曾往生死裏搏殺,此時寧缺感知到的遠處風暴一般的天地氣息變化要顯得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震撼。
“我見過。”
桑桑接過果子咬了。,唇齒所觸之處,果肉顏色微變,瞬間凍凝,咀嚼時發出沙沙的聲音,如同是在嚼冰。
寧缺好奇問道:“你在哪裏見過這等陣勢?”
桑桑説道:“老師和顏瑟大師在長安城北山上戰鬥時,天地氣息的變化也很可怕,不過當時被他們自已罩住了。”
寧缺接過被冰凍的果子,啃了一口,牙齒沒有被崩掉,卻是被凍的打了個寒顫,笑着説道:“如果還是在長安城,夏天時臨四十七巷裏的街坊肯定再不會支買冰潑井水,天天都賴在老筆齋裏不走。”
桑桑笑了笑,然後咳了兩聲。
自從離開荒人部落後,她咳嗽的次數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年咳的太多,如今咳出來的只是純淨的陰寒氣息,沒有痰也沒有黑色的血。
如今的桑桑很乾淨,沒有污血汗水,也沒有唾液,身體從裏到外都是極純淨的存在,就如同透明的琉璃,換句話説,她越來越不像人。
寧缺把她抱進懷裏,親了親,又把手伸進她的黑色裘衣裏,撫摸揉弄着,雖然很涼,但依然很軟,s裏的感覺還很暖。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娶個神仙當老婆。”他説道。
桑桑抬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睫毛上的冰霜彈掉,認真地糾正道:“我不是神仙,我是妖怪。”
寧塊説道:“神仙?妖怪?你是桑桑。”
一路南行二人説着閒話情話無所謂的話偶爾會回憶岷山渭城與長安,不説生死與未來也沒有什麼遺言交待一一桑桑所有的遺言在瓦山禪院裏已經説完寧缺也沒打算再活着,就算有遺言,也沒有聽遺言的人。
烏黑的雲層裏忽然落下一個重物,呼嘯破空而至,重重地砸到黑色馬車前方數十丈外的原野上,擊起一蓬泥土。
馬車行至那處寧缺望去,只見原野淺坑裏,是半具人類的屍身看膚色和肌肉強度應該是名強大的荒人戰士……”不由神情微凜。
他很清楚荒人的身體強度越強大的荒人戰士抵禦刀劍的能力越強,而這名強大的荒人戰士,竟是被人用劍切斷了身體,半具屍身被震到了此處,可以想見那劍有多快,那把劍的主人有多強。
“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西陵神殿的強者看來真的不少。”
寧缺對桑桑説道。
不過片刻,荒原空中再次響起破空之聲,只是這一次破空聲不像先前那次是呼嘯作響,而是淒厲鳴嘯,顯得要鋒鋭很多。
寧缺警惕抬頭望去,只見一道明亮的劍光,貼着黑雲下緣高速掠來,沒有刺向馬車,而是斜斜刺入右前方一道微微隆起的草甸。
那道飛劍威力極大,直接穿透整座草甸,從草甸另一面破土而出,帶着一道黑土與草屑,然後落地,明亮的劍身驟然黯然,顯得極為頹敗。
這道飛劍威力如此強大,只有晉入知命境的強者,才能施展出來.
寧缺看着草甸後方那道飛劍,發現劍後有柄,頓時想明白,這把劍的主人是南晉劍閣的強者,而且極有可能便是先前腰斬那名荒人戰士的強者。
一名知命境的劍閣強者,就這樣敗了。
寧缺抬頭望向南方的戰場,看着那處越來越強烈的天地元氣變化,看着越來越盛的劍光符意,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黑色馬車距離戰場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便已經看到兩名強者的離開,那麼此時在這片荒原上,每時每刻都有多少人在死去?
寧缺的眼眸裏忽然閃過一道極細的亮線,然後緊接着是無數道。
他正看着南方的戰場黑色眼眸裏反映的光線……”自然是那處的風景。
遠方的荒原戰場上,開始電閃雷鳴,那些閃電並不如真實自然裏的閃電威力大,但卻與地面極近,不停閃爍着瞬移着,似在追着某人。
何等樣境界的強者,才能召雷弓電?寧缺自忖如果那些閃電追的是自已,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辦法應對,只能被劈死,而像那種境界的強者,此時在荒原上並不是一個兩個,自已帶着桑桑去那邊,究竟能改變什麼?平靜赴死還是説真的如自已所料會有別的事情發生?
數十萬人還有無數戰馬、車輛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那會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無論是長安城還是西陵神殿,都沒有辦法完成閲兵,但在廣漠無垠的荒原上,不要説排成隊列展示,即便是像現在這樣混戰的戰鬥,依然有足夠的空間。
荒原上剛剛生出來的新草,被熱血澆淋、馬蹄踐踏,不得不提前結束生命,草根猶在,綠意盡銷,原野表面覆着的泥土變成浮灰,四處揚起。
荒人與西陵神殿聯軍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好些日子。
雖然被稱作天生的戰士,雖然有很多強者,荒人部落依然沒有辦法抵抗整個人間,交戰之始便落在下風,連戰連敗,然後連退,只不過憑着千年來在極北寒域打磨的精神氣魄在苦苦支撐,但所有人都清楚,荒人已經撐不了太長時間。
大唐天啓十八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的這場戰爭,與過往無數年間的無數場戰爭,都有很大的區別。
在過往的戰爭中,修行者始終扮演着輔助的角色口無論陣師還是符師,又或是那些甘於執行刺殺任務的劍師,都不能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而在這場戰爭裏,修行者則顯得非常重要。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場戰爭是西陵神殿發動的聖戰,中原諸國幾乎所有修行者都來到了荒原,數量級的差異導致了戰爭模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來自諸國道觀的道門修行強者,來自南晉劍閣、大河墨池苑這些地方的道門客卿,珍稀的符師,各**方倚重的陣師,紛紛參戰,荒原戰場之上,天地元氣被無數道念力操控着,被無數張符紙擾動着,被無數陣法撼動着,急劇地變化不安,甚至讓自然環境都發生了劇烈的改變。
深春之時的荒原,暴雨大雪晨露暮風不時出現,然後消失,戰場上混亂不堪,危險無處不在,如果不是荒人先天身體強橫,強大的戰士首領暗中學會了魔宗的功法,只怕在中原修行者和騎兵的第一次攻擊下便會崩潰。
雖然荒人苦苦支撐了下來,但在這些場戰鬥中,不知有多少戰士死去或者重傷,當然,有更多的中原騎兵死在他們的斧下,又不知有多少修行強者,被普通的荒人士兵殺死。
總之,如今的荒原戰場,就像是一架水車,不停地從人類形成的溪流裏汲水澆到原野間,只不過那些水是人類的血與肉。
荒原戰場上無形的血肉水車緩緩停止,交戰雙方暫時收兵。西陵神殿聯軍和修行者們疲憊地回到營中,荒人部落裏的戰士,則是支撐着更加疲憊的身體,行走在原野間,尋找着屬於自已部落的同伴屍身,確認他們的名字。
西陵神殿聯軍的中央,有一座巨輦。
這座巨輦有三層樓高,一整塊青銅鑄刻為底座,輦上的欄杆是純金的,在陽光下閃爍着聖潔的光渾,彷彿要奪去世間一切光華。輦上有座樓台,簾紗萬重深鎖,看不見樓中畫面,只能隱隱看到一尊極為高大的身影。
整片荒原上,就是這座輦上的樓台最高,比遠處綿延的草甸更高,甚至給人一種感覺,輦上的樓台彷彿比在天上飛翔的蒼鷹還要高。
最高的輦上,自然是最高的人。
輦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便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修行界裏最神秘的人物,一直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但事實上還有一種説法,真正最神秘的人,是這位西陵神殿掌教。
只不過沒有誰,敢用神秘這個詞來形容他。
哪怕關於掌教大人的神秘傳説,一直帶着某種令人敬畏仰慕的神性。
西陵神殿掌教,統馭昊天道門,擁有立廢俗世諸國皇帝之權,以無上權威享世間信徒之崇拜,單以權力而論,他甚至要超過大唐天子。
這樣一個站在人間頂峯的大人物,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掌教大人也從來沒有下過桃山,直到現在他出現在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