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是故鄉,離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着遠處那座土城,想着在這裏度過的那段歲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寧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過渭城,往南繼續望去,知道那邊便是岷山,那邊便是河北郡,那邊便是長安城,那邊便是大唐,那邊便是書院。
那邊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國,卻歸不得,不能進,或者説不想進,因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頭頂的這片厚重烏雲帶進大唐,把災難帶進大唐。
黑色馬車在渭城外停了段時間,然後再次啓程,繞向東方而行,一路兜轉,避開七城寨,不停躲避着北大營的巡境騎兵。
徵北軍常年駐守邊疆、負責監視震懾強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帳王庭,訓練有素,打過無數場硬場,無論是從軍械裝備還是軍事素質上來看,都是大唐四大邊軍中最強的部隊,甚至要比夏侯當年麾下的數萬鐵騎還要更強。
寧缺曾是徵北軍一員,當然清楚一旦自已被巡境騎兵發現,會面臨怎樣的困難局面,他沒有信心從北大營漫山遍野的騎兵衝鋒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與同袍廝殺,所以接下來他變得極為謹慎,精確地按照軍事地圖規劃路線,一直行走在唐軍和金帳王庭控制範圍中間的緩衝地帶裏,憑藉着對荒原和徵北軍的熟悉,竟是有驚無險地過了。
隨着逃亡的繼續,春意漸深。黑色馬車裏的二人卻是感覺越來越冷,廂壁再次覆上一層淺淺的霜,這與熱海漸凍黑夜將至沒有任何關係,主要是因為桑桑的身體越來越寒,呼出的氣息完全像冰塊一樣。
而且黑色馬車一直在向北。
……
……
橫亙整片北方大陸的岷山,被一道窄峽分成南北兩段,中原人習慣稱之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們以及道門某些人,則習慣把南麓稱為岷山,而把北麓稱為天棄山脈。意為昊天遺棄的山脈。
把岷山從中斷開的那道窄峽的西面入口處,有座高達百餘丈的雄奇城寨,名為賀蘭。於是那道窄峽又被稱作賀蘭山缺。
賀蘭城的位置已經在荒原深處,距離金帳王庭極近,但依然屬於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國最遠的一片國土,更準確地形容,應該説是一塊飛地。
此地與長安城的距離早逾千里,若要從大唐本土運送糧草輜重過來,路途遙遠,耗損極大,而且需要很多騎兵護送。才能避免被馬賊或假馬賊們搶劫的威脅,即便如此,金帳王庭的數萬騎兵依然有能力隨時掐斷這條糧道。
耗費如此多的資源,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大唐帝國依然艱難而執着地維繫着賀蘭城的存在和正常運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帝國從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為賀蘭城對大唐來説很重要。
這座遠懸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國在荒原的力量展示與精神象徵,是唐國諸商團行商荒原的底氣,最關鍵的是。這座雄城鎮守着通往東荒的唯一通道,對大唐商貿極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鋒利而厚實的刀,插在天棄山與岷山之間,把金帳王庭和左帳王庭切割開來,具有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
看着遠方兩面山崖間的高聳城牆,桑桑想起了長安城,只是賀蘭城的城牆修築在絕壁陡峯之間,給人視覺上的衝擊更加震撼。
寒風入窗,她輕咳兩聲,望向寧缺問道:“往北還是往東?”
由此地往北走,依着天棄山而行,便會更加深入荒原,那片寒地人煙稀少,再往北便能抵達魔宗山門,若再繼續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過的雪原。
如果説沒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寧缺應該選擇往北帶着桑桑去雪原,那樣的話,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懸空寺的高僧,沒有任何人能找到他們。
不知道為什麼,寧缺卻選擇了繼續東進。
越往東去,便離賀蘭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峯頂的白頭在視野裏漸漸變成清晰的積雪,陡峭的山崖也漸漸露出真容。
烏雲籠罩賀蘭城,高聳的城牆上飄着白雲,數百名唐軍出現在城牆之上,甚至還能聽到絞索扳動,弩機扣緊的聲音。
城牆下方有三四十輛沉重的馬車,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賀蘭城城門緊閉,沒有允許這支商隊進入,城上城下的氣氛很是緊張。
寧缺看了一眼頭頂的烏雲,自然知道賀蘭城為什麼會被關閉,心裏默默想着,看來想混進商隊過關,已經不可能實現。
車輪轆轆作響,碾過之地卻是冰礫不散,賀蘭城下,商團的執事們正縮在馬車裏避寒,想着怎樣才能與城中的將軍聯繫上,趕緊入城,聽着車輪聲,不由好奇向後方望去,當他們看到那輛黑色馬車時,神情不由驟變。
經由西陵神殿的誥令,還有各國朝廷的畫像註釋,這輛黑色馬車現在已經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傳説中的冥王之女便在這輛馬車上。
賀蘭城下一片慌亂。
商人和護衞們的喊叫聲此起彼伏,長途勞累的馬兒,被驚的連連嘶鳴,有人見機極快,跑到賀蘭城下,拼命地拍打着城門。
賀蘭城的城門深楔在山體之中,由鐵木混構而成,沉重厚實無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門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頭上,只能發出極微弱的聲音。
城寨裏的官兵就算聽到了這聲音,此時也不可能開門。
從那片烏雲接近賀蘭城時,賀蘭城便關閉了城門,嚴禁任何人出入,他們所防範的便是那輛黑色馬車,怎麼可能給黑色馬車留下衝城的機會。
黑色馬車從商團車隊裏駛過,嚇的那些車伕連連提繮,把馬車挪到更遠處,給黑色馬車讓開通道,場面稍一混亂後,便是絕對的安靜,甚至是死寂。
寧缺沒有理會那些如臨大敵的商人和護衞,駕着馬車來到山前,出車走到城門下,抬頭望向那兩扇如山峯一般的城門。
城牆之上,弩機絞動之聲漸息,數座守城弩艱難地調整角度,瞄準城下的寧缺,數百名箭手弩手瞄準稍遠些的黑色馬車,隨時準備拋射,甚至還能聽到燒油砸石的聲音,城裏的唐軍,竟是把他一個人當成了攻城的部隊來做準備!
面對如此多訓練有素的唐軍守城,就算是金帳王庭的騎兵和祭司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上城頭,寧缺知道事不可強為。
“我是寧缺,我想過城。”他抬頭望着上方説道。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城頭,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然後他繼續説道:“我曾經是徵北軍裏的一員,我曾經立下過無數軍功,這些在軍部的檔案裏都能查到,我不想和你們戰鬥,我只想用那些軍功換一次通過。”
……
……
賀蘭城對大唐帝國來説極為重要,最高軍事長官在軍方內部被習慣性稱為賀蘭將軍,地位僅次於四位王將和長安城裏寥寥可數的幾位老將軍。
這一任的賀蘭將軍姓汗名青,駐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蠻人血統,然而卻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餘名盾牌手的護衞下,汗青將軍來到城牆處,望着下方的寧缺説道:“大唐軍人,恥談以功求賞!要帶冥王之女進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進城,我是要過城。”
“此路不通。”
“為何不通?”
“我身為唐將,豈能讓你把這妖女帶進我大唐城中?”
“在將軍看來,我妻子會給人間帶來災難,所以不讓我們過?”
“不錯。”
“馬車過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災難,也只會給別人帶去災難,有何不可?若到了東荒,是死是活,我都認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已的國度裏被人幹掉。”
汗青將軍似乎被寧缺最後這句話觸動了,沉默不語。
一名副將在他身旁焦慮説道:“將軍,還猶豫什麼?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罵,趕緊放箭落石,抓住機會把此人殺死!”
另一名副將微微皺眉説道:“寧缺哪裏是這般好殺的?”
“再厲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殺不死。““我説不好殺不是説殺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內,沒有誰願意動手!不要忘記他是書院十三先生,這些天看着烏雲飄來,軍部和北大營都安靜的要命,就沒認真搜尋過這輛黑色馬車,為什麼?就是不想擔這個責任!難道要我們來負!”
“難道你還真準備讓他帶着冥王之女進城?”
“進城當然不行,但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殺便等天樞處和南門觀來人。”
“冥王之女會讓整個世界毀滅,這不是修行者們自已的事情,也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我們身為軍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讓!”
“不要吵了。”
汗青將軍寒聲斥道:“無論是殺還是放,或者説把他堵在賀蘭城外,等着那些修行者來動手,都不是我們賀蘭城自已能決定的事情。”
“將軍,您準備怎麼做?”
“當然是請示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