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碧湖近了,渭城還會遠嗎?
馬車裏很安靜,桑桑看了寧缺一眼。寧缺沒有做出回應,在白塔寺裏做了決定,他如今連書院都不回,去渭城做什麼?
梳碧湖在大唐邊境七城寨和金帳王庭之間,是荒原上比較少見的淡水湖,岩石材質的湖底,經過無數年的蝕化後,向着西向延伸出幾道口子,和長形的湖身相連,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梳子,所以才得了此名。
商隊經常在湖畔停留,於是馬賊也經常在此出現,鮮血與金錢的戰鬥持續了很多年,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商隊漸漸被迫選擇更偏遠難行的路線,而梳碧湖則變成了馬賊羣的聚集地和藏匿所。
傍晚時分,黑色馬車來到梳碧湖外圍,被雲層覆蓋的天空,遮住了絕大多數陽光,天色早已晦暗如夜,遠遠能夠看到湖畔已經燃起火堆,隱隱能夠聽到歌聲,甚至還能聞到烤肉和烈酒的香味。
車輪碾壓着湖畔巖山密林裏的土質簡易道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非常順利地避過馬賊留下的暗哨,來到湖邊,對於無數次來到這裏、對梳碧湖像家一樣熟悉的寧缺來説,輕車熟路四個字是非常準確的形容。
湖畔有十餘處篝火堆,篝火堆依着遠近距離不同分作三處,數百名馬賊圍着火堆正在吃肉喝酒,應該屬於三方的勢力。
荒原上的馬賊是最冷血狡詐的生物,極度貪婪,從來不會相信任何外人,尤其是同行,如果這些馬賊們在荒原上相遇,説不定早就已經互相廝殺起來。但在梳碧湖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因為這是規矩。
每堆篝火底部都有一根極粗的木柴,發着噼啪的輕響,火苗像巨人的舌頭不停地舔噬着翻滾中的烤羊。烤羊滴下的油脂就像是那個無形巨人的口水。
歌聲酒令還有女人的嬌媚輕呼,迴盪在梳碧湖畔,馬賊們喝酒玩着女人。顯得極為快活,但刀箭離自已的身邊都很近,隨時可以拿起。
馬賊的彎刀一般都沒有插在鞘裏,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斑駁的血痕,有的還很鮮豔,想來不久之前有商隊或是落單的巡騎,慘死在刀下。
這幾年馬賊們過的很幸福,金帳王庭和大唐之間對峙日久。雙方都很小心謹慎,所以很少會有大部隊進入荒原清剿,馬賊面臨的壓力頓時小了很多。尤其是那廝走後。馬賊們更是覺得生活無比美好,盼望着一直這樣美好下去。
越是幸福越要珍惜。馬賊也懂這個道理,所以馬賊羣之間的自相殘殺少了,警惕性沒有任何降低,所以當黑色馬車出現在湖畔,頓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輛孤伶伶的馬車,出現在梳碧湖,出現在三百名最殘忍的馬賊面前,就像是一隻小白兔走進餓了無數天的狼羣。
然而馬賊們沒有怪叫着衝上去,反而顯得有些警惕,三名馬賊羣的首領隔着火堆互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梳碧湖早已出名,所以無論商隊還是旅客,都不會選擇在這裏留宿,這輛黑色馬車自荒原裏來,敢於單獨上路,甚至敢來這裏,是件很詭異的事情。
一名馬賊首領看着黑色馬車,聲音微啞説道:“不知是何方貴客,居然會來我們這些窮苦人的破家陋舍,還請出來相見。”
回答這名首領的是一枝羽箭,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枝羽箭準確地射進他的眉心,鑽出一道血洞,首領瞪圓雙眼,就這樣倒地而死。
篝火旁的馬賊們一片譁然,紛紛推開懷裏的女人,握着刀站了起來,尤其是那名首領麾下的數十名馬賊,更是厲聲呼喊着,向馬車衝了過去。
嗖嗖嗖嗖,箭聲不絕,在極短的時間內,七八名衝在最前方的馬賊,眉心都多了一根羽箭,就像被砍倒的樹般,不停倒下,重重砸到地面上。
寧缺揹着箭匣走下馬車,手裏拿着黃楊硬木弓,看着那些被震懾住的馬賊,説道:“梳碧湖什麼時候又變成你們的地方?”
夜色暗淡,篝火在風中飄搖,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的黑色院服上,也落在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把他的眉眼照的非常清楚。
梳碧湖是荒原馬賊的老窩,就算是大唐邊軍,也必須要編組大隊才敢前來,然而這個人居然説梳碧湖是他的家?
一名馬賊首領看着他的面容,眉頭漸漸皺起,皺的越來越緊,似乎在回憶什麼往整個,忽然間,他的臉色驟然蒼白,想起幾年前那片黯淡無光、風雨飄搖、慘不忍憶的時光,轉身便向自已的座騎跑去。
一路奔跑,一路拼命地踢打那些仍然在發呆的下屬,他顫着聲音吼道:“都他媽瞎了,趕緊起來,都跟着我滾!”
篝火堆畔的馬賊們,不明白首領為什麼忽然變成這樣,心想那人雖然箭術精妙,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難道還能把三百多名馬賊全部殺光?大哥平日裏最是勇敢狠辣,今天怎麼卻變的比娘們還要膽小?
另外一名馬賊首領此時也想了起來,看着那輛黑色馬車旁的年輕男子,臉色蒼白,厲聲喊道:“快走,砍柴人回來了!”
梳碧湖畔陷入一片死寂,馬賊們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怪異,世界彷彿凝結,然後下一刻,隨着一聲淒厲到極點的尖叫,馬賊們醒過神來,四散而逃。
“打柴人!是渭城那個打柴人!”
“砍柴人!”
……
……
在梳碧湖沒有文字的歷史裏,最出名的人物,不是傳説中把萬兩黃金藏在湖底的前代馬賊大首領,而是渭城的一名唐軍少年。
唐軍把清剿馬賊,或是冒充馬賊搶劫馬賊的活動,稱為打柴,執行此項活動的,必然是最優秀的精鋭騎兵。一般都叫做打柴人。或砍柴人。
而自從渭城那名唐軍少年加入打柴隊伍之後,荒原馬賊們口中的打柴人,便成了單指那名少年。這便是馬賊們口口相傳的梳碧湖砍柴人。
那名唐軍少年搶的銀子不是最多,殺的馬賊也不是最多,但絕對是梳碧湖馬賊們最恐懼的對象。那些慘淡的時光,直到今天仍然是他們回憶裏的傷痛。
直到那名唐軍少年離開渭城,去往長安城,梳碧湖的馬賊們才回復了勇氣,重新收穫了迎風揮刀的快感和幸福的生活。
梳碧湖砍柴人,是所有馬賊的惡夢,沒有馬賊不害怕他。
當長安城的消息傳到荒原,馬賊們知道他居然成為了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成了大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下屬。那份恐懼甚至是有些畸形的仰慕情結,頓時攀升到了頂峯,但同時他們以為那人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梳碧湖與自已這些相對低賤的馬賊打交道。所以也放心了不少。
然而今夜,砍柴人重新回到了梳碧湖。
……
……
梳碧湖畔響起無數聲尖叫。女人在尖叫,平日裏冷血殘忍的馬賊們也像女人一樣在尖叫,篝火堆旁一片混亂,馬蹄急促,極短的時間之內,數百名馬賊便帶着他們的女人像風一般離開,湖畔變得無比安靜。
在這個過程裏,沒有一名馬賊敢於嘗試攻擊寧缺,甚至沒有人敢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一眼,顯得驚恐無比,甚至感覺有些荒唐可笑。
寧缺把黃楊硬木弓背到肩上,拉着繮繩,把黑色馬車牽到湖畔一處篝火堆旁,然後把桑桑從車上扶了下來,讓她在馬賊遺落的毛氈上坐好。
篝火上的烤羊還在滴着油脂,散着誘人的香味。
寧缺不會與馬賊客氣,拿出鋒利的小刀,挑着最好的部位,割了三大盤肉,又去旁邊的篝火堆旁拎了兩皮囊未開封的烈酒,遞給桑桑。
桑桑小口吃肉,大口喝酒,寧缺大口吃肉,小口喝酒,不一會時間,便把盤子裏的烤肉吃完,囊中的酒飲酒。
寧缺轉頭望向多年未見的梳碧湖。
桑桑看着他的側臉,説道:“不怕馬賊把我們的行蹤泄露出去?”
“梳碧湖南便是大唐的勢力範圍,無論是金帳還是佛道兩宗,都不敢隨意入境,就算要殺我們,也應該是唐人來殺。”
寧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堆焦木,焦木四周圍着一圈石頭,上方擱着一整隻羊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祭台,卻不知道是拜祭什麼神。
在他的記憶裏,無論是金帳王庭的蠻人還是馬賊,都沒有這種祭拜儀式。
遠處一卒篝火堆旁,有名馬賊醉到不省人事,被同伴無情地拋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寧缺走過去把他扔進冰冷的湖水。
……
……
被冰冷湖水一激,那名馬賊頓時清醒過來。寧缺沒有費什麼功夫,便打聽到自已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渭城如今的情形,比如金帳王庭的近況,也知道了湖邊那座簡易祭台是最近幾年在荒原上興起的一種宗教。
那個宗教祭拜的神,叫做長生天。
寧缺沒有聽過長生天這個名字,也沒有聽過這個宗教,沉默思考片刻後,決定不再去想,抽出朴刀砍下這名馬賊的腦袋。
他揮刀斬首的動作很流暢,就像是重複過無數遍,事實上,這個動作他確實做過太多次,所以更像是一種習慣。
在砍掉那名馬賊腦袋後,寧缺才醒過神來,自已現在已經不是大唐軍人,也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沒有必要把這個人殺死。
不過殺便殺了,他不會有任何負疚的情緒。
所有馬賊的手上都有無辜者的鮮血,都該死,先前他放那三百名馬賊離開,是歷為他現在很疲憊,沒有心情,而且確實很難把對方全部殺死。
這名馬賊既然敢在梳碧湖喝到爛醉,那麼便死吧。
就當作是砍柴人對梳碧湖的祭拜,或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