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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雲集朝陽城(下)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這是如今世間所有人的想法,確定冥王之女藏身在月輪國,佛宗自然要除桑桑而後快。

    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寧缺卻帶着桑桑藏匿在朝陽城中,巡訪城內城外諸多佛寺,平靜地學佛讀經,這完全出乎道佛兩宗意料,也正印證了一句屢試不鮮的老話——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的地方。

    與此相比,還有事情更顯奇妙。

    佛祖無數年前閲讀天書明字卷,得以眺望無數年後的將來,看到末法時代的永夜來臨,為此佛祖留下無數法器遺物,準備了諸多手段鎮壓冥王之子,從而讓人間從冥王巡示七萬世界的目光裏逃脱出來,然而只怕連佛祖都想不到,他留在人間的佛法,卻可以幫助桑桑暫時鎮伏體內那道陰寒氣息。

    佛殿內經聲陣陣,一股祥和慈悲的氣息,隨着信徒們的虔誠念禱,而漸漸瀰漫開來,桑桑閉着眼睛,雙手合什,神情恬靜虔誠,修着自己的佛,讀着自己的經,感受着身周那道祥和慈悲的氣息,微白的臉色漸漸回覆平常。

    白塔寺高僧講經完畢,信徒頌經業也結束,殿內蒲團上的數百人齊宣佛號,然而卻沒有散去,那位高僧開始引領信徒們進行祝禱。

    祝禱的內容很複雜,但如果仔細聽,其實只是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祈禱佛祖顯靈,幫助中原諸國,把野蠻血腥成性的荒人部落從荒原上趕走。第二件事情則是祈禱佛祖顯靈,趕緊找到冥王之女,然後把她鎮壓萬世不得翻身。

    祝禱結束,寧缺從殿外走了進來,走到桑桑身旁把她扶起。在朝陽城的佛寺甚至是街頭巷尾,都能聽到這種帶着恐懼意味的祈禱以及最惡毒的詛咒,他早已習慣。所以平靜,只是桑桑身為被詛咒的對象,情緒難免還是有些低落。

    寧缺帶着桑桑剛剛走出白塔寺。忽然聽着身後的重重殿檐間,響起悠揚的鐘聲,鐘聲連綿不絕。持續了很長時間,顯得很是莊重。

    “又是什麼大人物到了?”

    寧缺轉頭向白塔寺深處望去,心想能夠讓白塔寺響起這麼多道鐘聲相迎的人物,自然非同尋常,只怕不是懸空寺來人便是西陵神殿的強者。

    懸空寺的高僧或西陵神殿強者,這種時候出現在朝陽城,明顯只可能為了一個目的,他的眉頭微皺,心裏的警惕意味越來越濃。

    如果讓寧缺知道這些鐘聲的真實含義,他的警惕肯定會更加濃重。如果讓他有機會聽到鐘聲之後的那道聲音,他肯定會帶着桑桑馬上離開朝陽城。

    佛寺深處,鐘聲緩歇。一處偏僻的佛殿裏,白塔寺住持和幾名輩份極高的長老,恭謹跪在地面上。一個蒼老寧和的聲音在殿內不斷迴響。

    “人在雲下。”

    ……

    ……

    冬日將去,在世間很多國度,比如大河國或南晉,春意已經綠了大河兩岸,正處於重修中的瓦山爛柯寺裏,也有叢叢野花盛開。

    但還有更多的地方在苦苦等候着春天的到來。比如以往年份早就已經春意盎然的月輪國都城,因為雲層連蔽百日,氣温相對較低的緣故,還處於最後的殘冬中,遙遠東北方向的荒原深處,荒人部落更是被嚴寒和背叛不斷傷害着。

    過去整整一年都處於極度動盪和血腥中的荒原,在稍微安寧了數十日後,再次迎來了慘烈不堪的戰爭,又有無數生命被冰冷地收割而走。

    深秋時分,荒人部落剛剛與左帳王庭達成結盟協議,雙方用各自部落的祖靈發下血誓,荒人部落元老會稍微放心了一些,正在謀劃來年春夏時節,與左帳王庭聯兵攻擊中原聯軍,然而荒人哪裏能想到,左帳王庭竟然敢背叛自己的祖靈!

    隆冬時節,左帳王庭悍然撕毀了墨水都沒有乾透的結盟協議,與西陵神殿聯手,接收了一大批來自草原的糧草輜重,然而帶領着中原聯軍,極為冒險的頂着嚴寒向北突進八百里地,偷襲了荒人部落第二大的一個部落聚集地。

    荒人雖説驍勇善戰,極為強悍,每個成年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但畢竟人數太少,整整一年的戰爭,讓他們儲存的冬糧急劇減少,幾乎等於是半餓着肚子在戰鬥,面對左帳王庭騎兵與西陵神殿的聯軍偷襲,尤其是第一次大量投入到戰場上的修行強者的刺殺手段,荒人們再勇敢無畏,也只苦苦支撐了三天,便不得不留下數千具戰士的遺體被迫離開。

    左帳王庭與西陵神殿的聯軍,並沒有就此停下前進的腳步,他們知道荒人的生命力是多麼的強悍,戰鬥意志又是多麼的堅定,這一次千里偷襲,雖然成功地讓荒人部落的實力遭到了極嚴重的損傷,但如果不徹底把荒人打垮,誰都不敢保證明年或者説數年後,荒人部落又會強大到什麼程度。

    在那名戴着銀色面具的軍師激烈的要求又或者説冷酷的要脅下,西陵神殿聯軍,跟隨着左帳王庭的騎兵,繼續北上。

    來自燕國和南晉的幾名將領,震驚發現,西陵神殿似乎早就知道了那名軍師的真實身份,而且竟是對此人言聽計從,就像是左帳王庭那個昏庸的單于一樣!

    這場對於雙方來説都過於殘酷的嚴冬追擊戰,持續了五天的時間,被冰雪覆蓋的荒原地面上,四處遺落着中原人、蠻人和荒人戰士凍僵的屍體。那些屍體硬到兀鷲都不願意費力去啃食,在死亡之後終於能夠和平的相鄰而伴。

    慘烈冷酷的追擊戰進行到第六天清晨的時候,魔宗天下行走唐,終於瞞過了西陵神殿布在軍營外的十餘名陣師的眼睛。成功地突襲進了營帳。

    在風雪營帳中,唐沒有看到慌亂失措的各國將領,沒有看到驚恐尖叫的文書,看到的是早已準備好的數十名各國修行強者,還有那名坐在案後的軍師。

    那名軍師戴着銀色的面具,案上斟着兩碗清冽的美酒,露在面具外的臉頰神情寧靜自然。彷彿就像是等待一位賓客等了很長時間卻依然不焦慮的好主人。

    唐知道這個軍師是誰,環視帳內強者,説道:“看來如今的左帳王庭果然是你在説話。難道那些蠻子居然敢背叛祖靈,不過在我看來,無論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你依然還是個怯懦的廢物,所以你永遠趕不上寧缺。”

    隆慶沒有接着唐的話繼續説,指着案上兩碗美酒平靜説道:“那年離開長安之後,我再也不飲酒,不是因為怕誤事,而是因為我找不到世間有什麼事情值得讓我飲酒而賀,直到我發現你可能來殺我。”

    唐問道:“被我殺死,確實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隆慶搖了搖頭,平靜説道:“我已經猜到你會像殺夏侯一樣來殺我,既然你還是這麼愚蠢。我可不會像夏侯那麼白痴,惜取手下的性命,那麼你自然便會被我殺死,魔宗行走、荒人第一高手被我殺死,這當然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你死後。我會讓將領用槍插着你的腦袋,在陣前巡遊一番,雖説可能不會讓你們荒人的戰心有所撼動,但可以讓他們的腦袋變得更不好使,不再試圖繼續往北逃,那麼這一次的追擊戰便能變成最後的決戰。”

    他看着唐微笑着繼續説道:“你死後。魔宗便沒有了,荒人也就沒有了,如果我是你,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地,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我成為終結魔宗歷史的人,也將成為結束荒人的歷史的人,那麼在日後的史書上,無論是單劍闖魔宗的軻浩然,還是千年之前的唐國鐵騎,都必然在我的地位之下。”

    唐看着案後的隆慶,説道:“我承認你在戰場上的指揮很強,我也承認你的想法比我複雜,但你的層次依然太低,所以有很多事情永遠無法明白,不要説是千年之前的唐國鐵騎和軻先生,現在的你就連夏侯都比不上。”

    隆慶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説道:“還請解惑。”

    唐緩緩舉起自己的右手,緊握成拳,束着鐵拳的獸皮被繃的嘎吱作響,説道:“如果是伏殺,那麼你需要殺死我,如果今天你殺不死我,那就只能叫埋伏。”

    隆慶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説道:“我知道你的實力很強大,為此我準備了很長時間,我想不出來,以現在的戰力對比,我有什麼道理殺不死你。”

    ……

    ……

    其夜風雪大作,營帳被撕扯成了無數條布索,拳風的聲音如雷般響起,明亮的劍光如電般穿梭,黑色的桃花盛開,然而斂沒。

    唐一雙鐵拳上的皮索,盡數崩斷,如鐵鑄般的身軀上,出現了無數道飛劍留下的傷口,渾身染滿鮮血,受了正常人難以想像的重傷,但最終他還是成功地闖出了連綿十餘里地的營帳,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這一役,左帳王庭精鋭騎兵死了兩百人,十一名中原諸國洞玄上境的修行者被撕成了血塊,兩名左帳王庭祭司被震成了血沫,一名隱居宋國道觀多年的道門知命境巔峯強者,胸腹處被轟出一個沙缽大的血洞,難以瞑目地死去。

    隆慶的本命桃花,被一記簡單的鐵拳擊碎成花泥,他被遠遠擊飛,連連吐血,銀色面具和身上的黑色神袍被完全染成了紅色。

    在開戰之前,隆慶想不明白以當時的戰力對比,唐為什麼還有信心自己能活下來,在此役結束後,他撐着虛弱的傷餘之軀,覆盤推演了很長時間,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道理殺不死對方。

    正如唐説過的那般,如今的隆慶雖然境界已然攀至知命上境,雖然他謀算極妙,推算極為準確,但他依然遠遠不比上千年前的唐國鐵騎,比不上夏侯,更沒有任何資格能夠與軻先生相提並論。

    因為他的層次不夠,根本不懂像唐這樣的人。一旦陷入某種令自己瘋狂的局面中,往往會令敵人感到瘋狂,有時候根本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經此一役,聯軍強者死傷不少,鋭氣頓挫,不得不停止對荒人部落的追擊,緩緩南撤。中原諸國和左帳王庭都開始緊張起來。這一次荒人部落損失極為慘重,不知有多少婦嬬兒童被殺死,卻沒有被聯軍完全消滅。以荒人的性格,一旦回覆元氣,必然要向左帳王庭和中原聯軍發起最血腥的報復。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從這場嚴冬戰爭裏獲得了最大好處的,是隆慶。

    通過與西陵神殿戰前的協議,左帳王庭拿到了很多利益,甚至從燕國得到了幾處很重要的資源,勢力急劇控張,而他對左帳王庭的控制,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最重要的是,通過與西陵神殿的交流,隆慶察覺到神殿對於自己曾經的背叛根本毫不在意,而掌教大人甚至隱隱傳達了某些極重要的信息。

    在知守觀殺死半截道人。吸取對方功力,背叛昊天道門,出自西陵神殿的人,很清楚道門擁有怎樣恐怖的力量,所以對於西陵神殿的追殺。向來是他心底深處最大的恐懼,此時這種恐懼終於消除,他自然精神大振。

    只不過舊懼漸除,新懼又生,那夜風雪伏殺中,唐的形象給隆慶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和難以抑止的驚恐。他唯一能夠稍覺安慰的是,在那一役裏活下來的人裏,唐受了最重的傷,按道理肯定會死,就算他能活下來,在此後這段時間裏,也要專心養傷,不可能對自己形成具體的威脅。

    荒人肯定會展開血腥的報復,為了迎接真正的大戰,中原諸國都開始準備糧草輜重,集結部隊,這些年一直沒有參戰的南晉皇家騎兵,神殿護教騎兵都開始準備進入荒原,就連大唐兩大邊軍都開始做戰鬥準備。

    但即便如此,人間對月輪國的注視依然沒有弱上分毫,相反變得愈發嚴密,尤其是那些強者始終停留在這邊,根本沒有向荒原看上一眼。

    中原聯軍與荒人的戰爭,決定的是文明之間的勝負,而月輪國的事情,將要決定的是整個世界的存亡,孰重孰輕,誰都能夠想明白。

    很多天過去了,始終沒有人發現黑色馬車的蹤跡,懸空寺灑在東北荒原上的苦修僧們漸漸向着月輪國境裏行去,朝陽城北一百多里地外的一間禪寺中,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師,正在佛前靜靜聆聽那道聲音。

    “人在雲中。”

    朝陽城上方雲層不散,早就已經引起很多修行者的注意,已經有很多佛道兩宗的強者,悄無聲息潛入城中,此時聽到講經首座的傳音,七枚再無任何猶豫,當天夜裏便趕到了朝陽城,進入了白塔寺。

    第二天清晨,西陵神殿神衞統領羅克敵,帶着十八名神衞也趕到了朝陽城,其時城外的湛藍天空里正飄來一朵雲,匯入城上厚厚的雲層中。

    朝陽城上的雲層越來越厚,陽光穿行其間十分困難,所以顯得越來越暗沉,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卻不知何時才會真的落下雪或是雨來。

    ……

    ……

    白塔寺內。

    七枚看着身前那名魁梧如山的男子,單手合什,緩聲行禮説道:“見過羅統領。”

    羅克敵沉默打量着身前這個看似尋常的中年僧人,目光落在這名僧人落在腿側、只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上,微微頷首便算是回禮。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屬,雖然這兩年因為當初那件事情,被裁決大神官葉紅魚整治的有些辛苦,但他依然是神殿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早入知命境多年,實力強橫性情驕傲,所以即便面對來自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高僧,依然不肯表現的太過恭謹,甚至有些故作冷傲。

    七枚神情平靜自然,根本沒有任何變化,他早已修佛大成,哪裏會被這些外物而擾心境,説道:“聽聞裁決神座百日前已下桃山,卻不知神座現在人在何方?”

    羅克敵皺眉説道:“神座大人去了東北。”

    七枚輕聲嘆道:“如此這便不好。”

    羅克敵説道:“如果寧缺和冥王之女真在朝陽城,找出來殺了便是,有何不好?”

    七枚説道:“道門這次來的人太少,不知是因為觀主雲遊海外,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此次冥王之女現世,你們應對有些不妥。”

    羅克敵眉頭微皺,沉聲説道:“殺一個寧缺,哪裏用得了太多人……再説大師此言,莫非是認為我與十八神衞的實力太過低微?”

    七枚説道:“爛柯寺一役中,便是七念師兄和葉先生都沒能把寧缺和冥王之女留下來,統領大人何以認為就憑我們這些人便能留住他?”

    羅克敵想起書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爛柯寺裏整出的動靜,神情微凜,問道:“七念大師可能來?”

    七枚説道:“七念師兄在爛柯寺受傷過重,還在養傷。”

    羅克敵説道:“如此這般,那書院來人怎麼辦?”

    七枚説道:“書院來人,我懸空寺自有辦法,依然説的是寧缺之事。”

    羅克敵聲音微寒説道:“我道門來的人雖少,但朝陽城的人卻不少,若這是一場戰爭,何須恤命?掌教要我來問,若朝陽城裏死上數千人,能讓冥王之女死去,你們佛宗究竟做還是不做。”

    七枚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説道:“人間世是人們的家園,為了阻止這場浩劫,我想沒有人會不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那便請眾生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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