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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有求必應

    棋盤旁安靜無比,歧山大師靜靜看着桑桑,消瘦的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後的震驚,甚至還有隱隱的恐懼,最終卻盡數變作惘然。

    寧缺這時候正在緊張地察看桑桑身體的狀況,沒有注意到大師異樣的神情,不然可能會發現一些什麼,然後他聽到了大師的一聲嘆息。

    他有些緊張抬起頭來,此時歧山大師臉上的神情已經回覆正常,露出慈愛的微笑,似乎從某種大恐怖當中解脱出來,滿足所以平靜。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歷史,但像你們先前所經歷的這盤終局,其實只出現過五次,而小姑娘你,則是第二個能夠連破三局的人。”

    歧山大師看着桑桑神情温和説道。

    確認桑桑沒有事,先前棋盤裏的世界不過是場幻覺,寧缺心神稍定,聽着大師的讚歎,問道:“前面能連破三局的人是誰?”

    歧山大師説出一個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很多年,但寧缺卻很熟悉的名字,他看着寧缺的眼睛,微笑説道:“是蓮生師弟。”

    大師的目光很平靜,沒有什麼威勢,然而寧缺卻覺得他的目光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掩飾,看到了自己識海深處的那些意識碎片,有些不安。

    他下意識裏微微低頭,不與大師目光相觸,為了掩飾心頭的不安,繼續問道:“還有三個曾經在這張棋盤上下棋的人是誰?”

    歧山大師説道:“夫子,軻先生,觀主。”

    聽見這三個名字,寧缺頓時忘了先前的隱隱不安,吃驚抬頭。

    在他看來。無論老師還是小師叔或是知守觀的觀主,都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人物。蓮生和桑桑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超過他們去。

    “老師怎麼可能解不開這局棋?”

    歧山大師説道:“這局棋根本就困不住他們,他們哪裏需要破局?”

    寧缺的問話是為了把話題從蓮生的身上移走,避免被大師看破自己隱藏的那些東西,既然奏效,自然不會再繼續。

    他看着大師問道:“桑桑已經破局,能看病嗎?”

    歧山大師説道:“即便不能破局,病也是要看的,更何況已經破局,那麼便更沒有任何不看病的道理。”

    寧缺的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乾澀:“能治好嗎?”

    不知道是不是主持最後一局棋。消耗了太多心神。本來身體就極為孱弱的歧山大師,此時顯得愈發憔悴,聽着寧缺關切的問話,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幾聲,然後疲憊地低下頭去。沉默了很長時間。

    遲遲沒有聽到答案,寧缺越來越緊張。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歧山大師抬起頭來,憐愛地看着桑桑,説道:“世間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會很難,而且會很痛苦。”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平靜而堅定説道:“我不怕苦。”

    其實她真的不怎麼怕死。但她不想死,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寧缺會很難過很傷心,甚至有可能他會跟着自己一起去死,所以她想要活下來,無論需要承受怎樣的痛苦過程。她都要活下來,所以她的回答是那般的斬釘截鐵。

    歧山大師看着她微笑起來,斬釘截鐵説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聽到這句話,寧缺忽然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再也聽不到別的任何聲音,身體就像是山崖忽然變成了流雲,跌坐到蒲團上,根本説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他身體表面緊張而鎖閉的毛孔瞬間打開,流出無數冰冷的汗水,瞬間打濕身上黑色的書院院服,看上去就像剛淋了一場大雨。

    這些年這些天,他看似神情平靜如常,無論與人交談還是行事,都沒有什麼異樣,但實際上,因為桑桑的病,他早已焦慮恐懼到了極點。

    在聽到大師肯定的答覆後,那些積攢了很長時間的負面情緒,伴着那些冰冷的汗水,在極短的時間內釋放出來,他的身心被極度愉悦的情緒所控制,竟然有了飄然若仙的感覺,但同時這種情緒的急劇變化與渲泄,也讓他的身心受到了極為劇烈的衝擊,頓時變得虛弱無比,就像是一個重病初愈的病人。

    歧山大師看着他的模樣,猜到最近這些日子,他肯定經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與痛苦,和藹安慰道:“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桑桑取出手絹輕輕擦試寧缺臉上雨般淌落的汗水。

    寧缺艱難笑着説道:“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歧山大師看着洞廬內外前來拜山的修行者們,説道:“既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那麼便應該慶祝一下,我會回答諸君每個一個問題。”

    聽着這話,寧缺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精神,坐直身體,盯着大師的眼睛,非常認真地提醒道:“我們先到的,大師你得先治我們。”

    歧山大師失笑,説道:“治病哪是這般簡單的事情,不然你何必要離開書院來找我這個老和尚,你總得讓我有些準備。”

    寧缺依然不答應,説道:“多拖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

    歧山大師説道:“還沒有到那個時刻,便沒有危險……你放心吧。”

    這句話的前半句似乎隱有深意,那個時刻是指哪個時刻?然而此時寧缺只能聽到放心,一定,這種肯定的詞彙,根本沒有留意那些。

    聽到歧山大師説今日會回答場間所有人的問題,洞廬內外的修行者們頓時大喜過望,唯有觀海僧露出震驚的情緒,很是擔憂老師的身體能不能撐得住。

    huā痴不知何時從山頂的佛像處回到了廬外,聽到了最後這段對話,知道桑桑的病能夠治好,她神情依然漠然,手指卻微微用力。再次掐斷了那朵小huā。

    ……

    ……

    時已深暮,瓦山後山麓幽暗的彷彿已經到了深夜。修行者們在廬外默默排着隊,等着稍後進入,爛柯寺僧眾在廬外點燃火把,昏黃的火焰被山風吹的飄蕩不安,照的人們的臉色也變幻不定,就如他們此時複雜的心情。

    在世間的傳説裏,歧山大師有與西陵神殿天諭神座相近甚至更勝一分的預知能力,而且能夠解答世間一切疑惑,就如佛祖一般有求必應。

    能夠得到歧山大師的解惑指點,是每個修行者都夢寐以求的事情。想到稍後入洞。無論是修道途上的障礙,還是久思不得其解的現世問題,那些困擾他們多年的人或事,都可能因為大師點化而解決,人們自然激動難安。

    能夠讓修行者們用掉一次發問機會的。必然是他們最大的困惑或者最大的痛苦。然而人類最大的困惑,最大的痛苦往往便是他們最大的秘密,這也就意味着,稍後他們將不得不面對歧山大師坦誠地講述這些秘密,所以人們又有些畏懼。

    青藤覆蓋的崖洞時,不時響起歧山大師痛苦的咳嗽聲。

    黑色馬車不知何時駛進了廬內,車廂內桑桑穿着裘衣,偎在被褥裏,不再寒冷。然而聽着大師的咳嗽聲,她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來,小臉愈發蒼白。

    坐在車窗旁邊的寧缺,掀起青帘看了崖洞一眼,有些惱火地低聲抱怨道:“明明知道咳嗽是會傳染的,老人家也不説忍忍。”

    這又是一句刻意的笑話。桑桑這一次卻沒有像以往那般給寧缺面子笑出聲來,而是憂慮説道:“大師的病好像變重了。”

    寧缺默然無語,歧山大師雖然久病纏身,瘦弱憔悴,但剛相見時,確實不像現在這般虛弱,是什麼讓大師的病忽然變得重了起來?

    自然是那盤棋局。

    ……

    ……

    佛宗講究眾生平等,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做到絕對的平等,比如盂蘭節期間,普通的百姓連進入瓦山的機會的都沒有,又怎麼可能見到歧山大師,又哪裏會有與修行者們平等競爭成為有緣人的機會?

    便是今日拜山的人們之間也不可能做到平等,歧山大師沒有安排進洞的順序,那麼這件事情便由爛柯寺住持決定。

    除了西陵神殿和書院,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依然不敢與皇權抗衡,南晉強盛僅次於唐國,所以南晉太子殿下很理所當然地排了第一名。

    南晉太子在洞廬裏呆的時間很短,便出來了。人們不知道他問的什麼問題,與書痴的情緣還是南晉的將來,但看他有些惘然的神情,隱約猜測他得到的答案不怎麼好,卻也談不上壞,甚至有可能他現在暫時還無法理解。

    曲妮瑪娣在修行界裏輩份極高,又是月輪國的皇姑,於是她第二個走進洞廬。

    崖洞內很乾淨,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蒲團,一張草蓆,兩牀棉被,還有一些生活用的傢什,歧山大師便坐在那張蒲團上。

    曲妮瑪娣看着大師,並不像別的修行者那般虔誠恭謹,反而毫不掩飾自己眼睛裏的恨意與嘲弄神情。

    他看着她靜靜説道:“那一年你非要上瓦山見我,我本已閉關多年,無奈破例給你寫下一封書信,如今看來還真是錯了。”

    “你本來就錯了。”

    曲妮瑪娣恨恨説道:“整個佛宗,我只有你一個長輩,當年我來求你指點迷津,問腹中的孩子究竟生還是不生,結果你説生,那我便生了,然後才有了數十年骨肉分離之骨,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慟,你當然錯了。”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説道:“當年那孩子雖然還在你腹中,但已然是個人兒,佛法慈悲,怎能妄動殺心?更何況那孩子大有佛緣。”

    曲妮瑪娣厲聲説道:“你算得出我那孩兒有佛緣,為什麼卻算不出來,他後來會在長安城裏被人殺死?既然算不出來,當年你就不該留那封信給我!”

    歧山大師説道:“已然都是過往之事,多説無益,我所不理解的是,你對我一直抱有如此大的怨意,為何今日卻要入洞來看我。”

    曲妮瑪娣痛苦地喘息兩聲,漸漸平靜下來,盯着大師的眼睛,恨恨説道:“你算錯了一次,我便要你再給我算一次。”

    歧山大師神情微異説道:“你還想知道什麼?”

    曲妮瑪娣怨毒説道:“我想知道寧缺什麼時候死!”

    歧山大師搖頭説道:“即便佛祖都不能斷人生死,更何況是我這個普通人。”

    曲妮瑪娣憤怒説道:“那你總得告訴我,我怎麼才能替我兒子報仇!”

    歧山大師忽然抬頭望向洞外,想着那方遠自懸空寺而來的佛輦,沉默很長時間後説道:“你既然已經做了安排,何必還來問我?”

    然後他靜靜看着曲妮瑪娣,説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一聲,你參佛數十年,卻依然脱不得嗔怨之苦,這怨不得別人,怨不得佛輦上那人,怨不得月輪王宮裏那人,更怨不得當年你腹中的孩子,你須得問問自己。”

    “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緣故,寧缺不會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會回月輪,更不會回長安,然後被寧缺殺死。你要報仇,那向誰去報?向寧缺還是你自己?”

    歧山大師看着她憐憫説道。

    曲妮瑪娣聞言更恨,身體微微顫抖,握着木杖的右手青筋畢現,厲聲説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虛!歧山師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應,你終有一日會暴斃而死!”

    歧山大師説道:“我身在世間卻妄窺佛國,只想讓世人少些煩惱,早知自身必遭業報,死便是死吧,暴斃或是老死又有甚區別?

    ……

    ……

    huā痴陸晨迦沒有走進洞廬,只是靜靜看着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極,如今她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自然便無所疑惑,那麼自然不需要進洞尋求大師解惑。

    修行者們卻各有疑惑,所以他們依次進入洞廬,每個人呆的時間都不長,但出來時臉上的神情都顯得很滿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説自己問了些什麼。

    按道理,莫山山應該在很前面進洞廬,但她沒有與那些修行者爭,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應該問些什麼,所以直到最後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團上,不知該問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她有些不好意思説道:“好像真想不出來要問什麼。”

    身為天下書痴,年紀輕輕便入了知命境,成為神符師,上有書聖教誨愛護,又有同門敬愛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沒有什麼缺憾。

    歧山大師看着她憐愛説道:“既然來瓦山,想必最開始的時候,你還是有問題的,而問題總需要一個答案。”

    莫山山想着那輛黑色的馬車,微笑説道:“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有問題,想請大師解惑,但現在那個問題已經有答案了。”

    歧山大師説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師恭敬行了一禮,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大師,佛法裏有所謂輪迴的説法,難道……真的有來世嗎?”

    她忽然笑了笑,説道:“我只是隨便問問,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師沒有回答,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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