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接過鐵弓的動作很自然,搭箭的動作也很自然,神情很平靜,看上去就像拿筷子吃飯一樣,只是當他拉彎鐵弓,用黝黑寒冷的箭簇瞄準青樹下石桌旁的黃衣老僧時,幽靜的山澗頓時被一道極凜冽的殺意籠罩。
看着這幕畫面,黃衣老僧滿是皺紋的臉,變得蒼白起來,不是恐懼,而是極端強烈的憤怒與不解,以至於他身上的僧衣都顫抖了起來。
老僧自然知道書院寧缺聲震修行界的元十三箭,曾經那般強大完美的隆慶皇子,便是被此子一箭射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身為爛柯寺隱居高僧,老僧哪裏想過,自己維護瓦山的規矩,只不過試圖攔下寧缺,對方便會生出如此強大的殺意,準備動用最強大的手段。
更令老僧感到憤怒和惘然的是,看着馬車上寧缺彎弓搭箭時的平靜神情,若自己真的要阻攔對方,只怕他真會一箭射過來!他憑什麼敢這樣做!
修行者們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馬車離開,自然看到了這幕畫面,他們如黃衣老僧一般,震驚無語,完全不明白寧缺為什麼會這樣做。
拜山參見歧山大師便必須遵守爛柯寺的規矩,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例外的情況發生,哪怕是當年蓮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親傳弟子,覺得接受這種考驗有損書院威名,想要硬闖那也可以,但何至於出手便要殺人!
有年長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裏的一些陳年往事,想到當年在世間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軻先生,又想起寧缺和當年軻先生一樣,都是書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極大恐懼,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馬車望上一眼。
鋒利的鐵箭簇泛着幽幽的寒光,卻沒有一絲晃閃,彷彿所有的光線都被藴在箭簇的區域裏,這隻能説明這枝鐵箭沒有哪怕最細微的一絲顫動,説明握着箭尾的那隻手穩定的令人恐懼,説明準備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極點。
黃衣老僧看着那隻鐵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會血濺當場,因為自己已經老了,而且這枝箭太近,根本無法避開,蒼老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微懼,然後化為微怒,又變作微痛,那是經年之痛,然後盡數歸為平靜和決然。
“不愧是當代書院入世之人。”
黃衣老僧看着寧缺,淡然説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軻浩然的霸道冷血的遺風,然而老衲卻依然要守着規矩,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需要規矩的,像你和軻浩然這種不想守規矩的人,可以殺死我卻無法震懾住我。”
“我不知道當年小師叔給大師你留下了什麼痛苦的回憶,但身為書院弟子,我必須要説,小師叔從來都不是什麼霸道冷血的人。”
寧缺看着黃衣老僧説道:“只不過當不守規矩和你們這些維護規矩的人相遇時,總需要有人退讓,就比如此時此刻,我只需要大師你退讓一步。”
黃衣老僧聲音微冷説道:“為何退讓的總是我們這些守規矩的人?”
寧缺説道:“在這個問題之前,我覺得首先要弄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定下這些規矩讓別人遵守,而別人為什麼一定要遵守你們定下的規矩,其實你也很清楚,規矩只是強者制訂用來約束或剝削弱者的律條,我最崇拜小師叔的一點,便是他成為了可以無視任何規矩的強者,但他卻沒有給別人定規矩的想法。”
黃衣老僧忽然笑了起來,看着寧缺厲聲説道:“世間哪有能夠無視任何規矩的人?軻浩然最終遭天誅而死,就是對你現在的警告!”
聽着這話,寧缺神情不變,眉梢卻緩緩挑起。
書院後山弟子們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們最崇拜的偶像,卻永遠都是那位騎着小黑驢持劍走四方,卻最終英年早逝的小師叔。
如果聽到有人對夫子不敬,後山裏的弟子們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為夫子實在是一個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長輩,而且夫子現在還好端端地活着,如果他真的動怒,可以自己去把那個宗派或小國給滅了。
可如果聽到誰敢對小師叔不敬,後山弟子們則真的有可能去和對方拼命,因為那頭黑驢已經死了,小師叔也不在了,他已經沒有辦法去用劍替自己説話。
寧缺是世上最敢殺人的人,只不過因為桑桑的病,來到瓦山之後,他一直沉默隱忍,不想隨意殺人,影響給桑桑治病。
此時此刻,他不想再忍,鐵弓的弓弦在手指間漸漸繃緊,發出輕微的吱吱聲,代表着如果這一箭射出去,那麼必然會要死人。
“我沒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誰在警告我。”
他看着那名黃衣老僧,説道:“而我這時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馬車稍後便會上橋過澗,如果你試圖阻止我,我會殺死你。”
説殺人便殺人,説殺死便殺死。
澗畔林坪上,所有人看着寧缺平靜的神情,都不會置疑他的決心和能力。
先前始終沉默的南晉劍閣強者程子清,看着場間氣氛如此緊張,不由在心中嘆息一聲,向前走了兩步,想要阻止寧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來,因為他有些震驚地發現,便是自己,居然也無法打破寧缺此時那股一往無前的箭勢。
黑色馬車緩緩向橋上駛去。
黃衣老僧緩緩站起,神情寧靜絕決,準備慷慨赴死。
誰能阻止這一切?
……
……
便在此時,山道上忽然響起清脆的銅鈴聲。
鈴聲脆而不冽,其間自然隱着某種柔和而悲憫的氣息。
幾隻翠鳥聽着鈴聲,從翠竹裏飛了出來,落在山道上,躍動着向鈴聲處走去,看上去就像虔誠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極為尖刻,飽含怨毒之意,應該出自一位老婦之口,極不協調的打破了山間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躍動的翠鳥,惘然地停了下來。
“寧缺你果然還是這般冷血霸道,難道這就是你們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這裏是爛柯寺,真以為修行界就無人敢反抗你書院的淫威嗎?”
片刻後,又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山道下方傳來,那聲音有若古寺之鐘,又有若佛音輕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鳥們再次開始雀躍歡喜。
“佛門清靜地,即便你是書院中人,又豈能妄言殺人?
……
……
(還有三千字,繼續認真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