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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鎮

    桑桑的病情能夠暫時穩定,寧缺最感謝的人便是葉紅魚。他知道那位年輕的裁決神座,這時候應該正在捕殺隆慶的道路上,按道理來説,哪怕不是朋友,僅僅出於感激,他也應該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擔心,但他並沒有。

    寧缺對葉紅魚有絕對的信心——如今的隆慶皇子確實非常恐怖,那場秋雨之戰裏,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終認為年輕一代的修行者裏,最恐怖的還是葉紅魚這個女人,她既然説會親自去殺隆慶,那麼隆慶必然難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憶起那場秋雨裏的血腥戰鬥,破廟前的墮落騎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隆慶,忽然與他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疊起來,片刻後他想起,在自己曾經做過的數個夢中,他曾在荒原那頭看見了三道黑色的旋風煙塵。

    那三道黑色的煙塵透着冷酷與幽暗的味道,彷彿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時細細想來,還真與那日隆慶與墮落騎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寧缺越發覺得隆慶當日説的話也許是真的,那個學會吃人並且愛上吃人的傢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頓時覺得心境安寧了數分,對自己身世傳言的隱隱畏懼,對佛宗的忌憚也自然少了幾分,對到達爛柯寺的心情急了幾分。

    再如何焦慮急迫,旅途終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體虛弱,也禁不住長時間不休息的連續跋涉,所以馬車的速度並沒有提起來。

    南方氣候相對濕暖,時值深秋,秋意卻是濃而不肅,道路兩側多見青色的樹木,與北方蒼涼的景緻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場秋雨落下,終究還是一天比一天涼了起來。桑桑的身子也變得更涼,尤其是手腳,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夠起到的暖身效果。維持時間越來越短,於是寧缺把前兩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寶效果的失敗符紙,都貼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車廂里弄了一個火盆。在修行者眼中無比珍貴的火符,在銅盆中不停地燃燒,日夜都未曾熄滅過,並不長的旅途不知燒了多少符紙。

    以前寫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寫新的。寧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渾霸道,也禁不住這等豪奢誇張的做法,臉色變得越來越憔悴。

    桑桑沒有勸阻他,因為她知道勸阻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產生任何效果,如果現在病的是寧缺,她也會做同樣的事情,而寧缺也不會勸阻她。

    她每天看着窗外秋日風景。或者是窗畔寧缺的臉。小臉上露着平靜的微笑,對她來説,現在只要是風景都好看,哪怕秋風秋雨落黃葉一地凋蔽,只要是寧缺的臉就好看,哪怕那張臉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沒有睡過覺。

    桑桑看風景的時間越來越長。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甜,但她説的話卻越來越少。以往這些年,她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愈發的沉默。

    她不知道爛柯寺那位長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將來,如果有會是怎樣的將來,這種不知道所產生的惘然恐懼,便是沉默的原因。

    寧缺明白她現在的心情,卻沒有説什麼,因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實則倔強的桑桑,從來都不喜歡被安慰,因為這些年她和寧缺是拼了命才活下來的,所以她知道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能軟弱,越軟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為被安慰而感動,那便是軟弱的開端。

    寧缺沒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懷裏,看着窗風的清秋風景,長時間的發呆,其實這樣挺好,他們都覺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懷裏看風景發呆,其餘的所有時間,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時候,寧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復元十三箭。

    箭匣裏有專門配備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穩定,而且鐵箭桿上刻的本來就是他的符,所以鐵箭的修復工作進行的很順利。

    就在他修好最後一根鐵箭時,車廂外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桑桑掀起窗簾,向前方望去,只見南方的丘陵間,突兀出現了數座形狀方正怪異的山峯,那些山峯頂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

    ……

    ……

    在昊天的世界裏,佛宗千年沉默,閉門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為道門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辯禪修聞名於世,而在禮佛與祭天的關係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認為命輪只不過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這種説法,直接讓佛宗低調地棲息在道門的體系之下,顯得極為低調,以至於有很多前賢在筆記裏直接認為,佛宗更多是一種思維的方式,而不涉及其餘。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種原因,佛法在世間並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於鄉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晉等國,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極為困難。

    唯一的例外是月輪國,那因為離荒原深處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很近,月輪國深受佛宗影響,修佛極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煙雨中的形容。

    然而煙雨七十二寺,卻始終無法壓過東南名勝裏的一間古寺,無論是對佛宗的重要性,還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這間古寺都要遠勝月輪國諸寺。

    這間古寺便是爛柯寺。

    爛柯寺便在瓦山中。

    ……

    ……

    爛柯寺的歷史極為悠久,根據典籍記載,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後不久,當時人跡罕至的青幽瓦山深處便有樹木倒下,有亭台樓榭新起,有塔殿漸作。

    在修行界的傳聞裏,爛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留在世間的山門,就如同於西陵神殿與知守觀的關係,故而極得尊重,無人敢輕易觸犯山門森嚴。

    歷史與傳説造就了爛柯寺與眾不同的地位,無數年來,不知有多少或悲壯或肅穆或傳奇的故事,在這間古寺裏上演,也因為這間古寺,盂蘭節漸漸成為世間最重要的節日,而數十年來最蔚為風行的辯難,也是發端於此。

    此時還沒有到盂蘭節的正祭日,大唐使團尚未到來,然而瓦山之前已經變得非常熱鬧,青石街兩側的民宅二樓,掛着各式各樣的旗子與幡,那些旗幡的顏色很是素淨,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卻不知隱喻的是瓦山周邊最流行的弈棋,還是指向盂蘭節的真實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爛柯寺裏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鎮上居住了數十代的居民,都已經不清楚這種習俗的來源是什麼,對於活在現世的人們來説,盂蘭節只是一個簡單純粹的盛大節日,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節日的氣氛。

    瓦山下的小鎮裏已經有很多遊客,這些遊客不知來自何方,臉上都帶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們微笑着彼此問好,在那些傳説中的千年老屋裏遊玩欣賞,孩子們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氣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長,小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裏看到了數百尾紅魚,馬上蹲了下來,睜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靜遊動的魚兒,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場。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遞過一根細木棍,細木棍那頭綁着個只有茶盅大小的細網兜。女童看了看身後正在摸錢的人們,有些羞澀地搖了搖頭,她知道撈魚需要錢,但媽媽説了,自己還太小身上不能帶錢,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卻要拿錢去買糖人,這時候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女童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在追哥哥,驚叫一聲站了起來,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時候,她那約摸七八歲的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人羣裏擠了回來,看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後從腰間掏出兩塊銅板塞到了她的小手裏。

    於是石池裏的紅魚不再那般安寧,水花微濺,池畔附着的經年青苔,都有了剝落的痕跡,街道上不時響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嘆息和驚喜的大叫。

    黑色馬車停在鎮外,沒有進去。

    齊國道殿的騎兵被寧缺趕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簾,看着平靜喜樂的小鎮,看着蹲在池畔撈魚的那對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時候去城寨趕集時的情形,笑了起來。

    ……

    ……

    瓦山不是單獨的一座山,而是幾座山相連。

    這幾座在深秋依然散發着幽幽綠意的山峯,形狀非常相似,峯頂平齊如刀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數片黑瓦被頑童隨意地搭在一起。

    小鎮很熱鬧的時候,瓦山深處卻還是那般安靜,林間隱現古剎一角,彷彿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蟬最後的鳴叫,也顯得並不淒厲絕望,而帶着解脱的淡然。

    這裏是後山,如果要往爛柯寺去,從這條山道上去,永遠無法抵達正殿。

    但黑色馬車此時正緩緩向山道上去。

    寧缺帶着桑桑來瓦山,本來就不是要去爛柯寺,他是要去後山找人。

    爛柯寺後的幽山裏,住着避世隱居的數代佛宗大德。

    寧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經聽人提起過無數次的那位爛柯寺長老。

    ……

    ……

    (下一章,爭取十點半前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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