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偏處西南,是中原諸國裏一個不起眼的國家,都城自然無法與長安城比較,談不上雄偉,但卻顯得格外乾淨或者説清靜,微黃的銀杏樹葉下,行人如織,臉上帶着平靜又或者可以説是麻木的神情,似乎街畔的美景和周遭每天發生的生活故事,對他們產生不了任何影響。
數千年來,齊國一直是西陵神殿的附屬國,道門在這裏的地位極高,街上偶有帶着神殿徽記的馬車經過,民眾遠遠看着,便會虔誠跪拜在道旁。
都城正北方有一座白色的道殿,建築外鑲嵌着各式各樣的寶石,雨道邊緣塗着金粉,看樣式明顯是仿照桃山之上的西陵神殿,只不過規制要小很多。
這座道殿的高度,竟是超過了都城正中間的齊國皇宮,站在道殿的正上方,遠眺皇宮,會自然生出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
這種高低落差自然是刻意的安排,也是數千年來真實情況的寫照。
齊國的皇位繼承,必須經過神殿批准,而無論是軍事還是外交,也都完全無法擺脱神殿的影響力,所以可以想像神殿在此擁有多麼薰天的權勢,道殿里居住着的那位紅衣神官,在齊國的地位,甚至還隱隱然在皇帝之上。
有了權勢自然便會有無窮無盡的財富及資源,所有齊國子民都清楚,齊國最奪目的珠寶,最珍稀的物品,並不在皇宮裏而是在道殿裏。
財帛總是令人心動,哪怕是最膽大最強大的盜賊,也不敢進入這座道殿行竊,更沒有什麼匪徒會愚蠢到來這裏搶劫,因為這座道殿是齊國戒備最森嚴的地方,沒有誰敢在昊天的世界裏輕易冒犯。
就在前些天,齊國發生了一件大事,龍虎山天師道被血洗滅門,國師張天師也形狀可怖地死去,神殿和齊國皇室,聯合派出了大量力量前去調查,然而都城的氣氛依然像秋天般,變得越來越晦暗。
道殿的戒備愈發森嚴,站在石階兩旁的騎士,神情冷漠地盯着路過的行人,眼光寒冷的像冰塊一樣,似乎無論是誰在他們眼中都是賊人。
靜寂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一道令人耳酸的、難聽的摩擦聲,護教騎士們頓時警惕起來,向那邊望去,冷漠的眼神驟然生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一輛黑色的馬車正自街頭緩緩行車,黑色的車輪在堅硬的石道上碾過,頓時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碎裂的石屑不停向四方飛濺。
護教騎士們震驚無語,心想這輛黑色馬車得有多沉重,才能造成這樣的效果,而這輛馬車的車輪又是用什麼材質鑄成,居然能夠不變形?
更令他們感到難以理解的是,雖然那輛黑色馬車前方有匹黑色的高頭駿馬,卻不是由馬拉動,而是前方繫着根極粗的繩索,被一個年輕人拉在手中。
這個年輕人要有多大的力氣,才能拉得動這樣沉重的一輛馬車?
這件事情馬上被人通傳到道殿裏,一位中年神官出來察看,看到這幕畫面,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又有些複雜一—能夠單手把這輛馬車拉動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雖然心生警惕,卻也不願多生事端。
黑色馬車緩緩駛上坡道,停在道殿前。大黑馬低着頭顱喘着粗氣,顯得極為疲憊,有些好馬的護教騎士,看着它光滑的皮毛,不由好生惋惜,心想那個年輕人實在是糟糕,竟把如此一匹神駒養成了個病貨。
“你是來做什麼的?”
中年神官看着那個年輕人微微蹙眉問道。做為西陵神殿的一員,代昊天在世間行使旨意,在齊國都城裏過慣了高高在上的生活,自然也養就了囂張冷酷的性情,他自以為這句話問的很是温和,卻不知道在別人耳中是多麼的沒有禮貌。
年輕人自然是寧缺。如果換作以往,遇着自己最厭憎的西陵神殿神官用自己最厭憎的語氣和自己説話,他肯定無法接受,然而他今天來這間道殿另有要事,而且自紅蓮寺一戰後,他的性情很奇異地變得沉默寧靜了很多。
“我的妻子生了重病,聽聞道殿可以治病,所以……”
寧缺説道。
中年神宮這才知道,原來這個人竟是來求醫問藥的,眉頭不由皺的更緊,正待訓開,回想起先前黑色馬車碾壓石道的畫面,強行壓抑住不耐,揮手説道:“還未到放藥的時間,你們三日後再來吧。”
世間億萬子民都是昊天信徒,西陵神殿要維護自己的統治,除了神威之餘,自然也要適時施放自己的神恩。
昊天的意志不可能被普通人所感知,修行神術的神官數量極為稀少,也不可能真地在世間替信徒治病,但各國道殿裏卻存着很多藥材,甚至有很多珍稀的藥丹,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免費提供給信徒。
當然,沒有任何宗教會做虧本生意,西陵神殿也不例外,所以各國道殿都嚴格控制着放藥的時間間隔,既給信徒以希望,卻把希望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裏。
“我們不需要道殿裏的神官看病,只是聽説各國的道殿是貯藏藥材最多的地方,所以過來看看,當然,該給的藥錢還是會給的。”
寧缺説道,然後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中年神官微微一怔,微怒想着,道殿裏的藥材以及靈丹,都是由西陵神殿的前輩們精心研製而成,哪裏是世間的普通的方藥能夠比擬,這人居然想huā錢就買,實在是對神殿的侮辱……
忽然間,他餘光裏看到了銀票上面的數字,不由身體微震,心想如果這是侮辱,不要説是自己,就算是尊貴的紅衣神官大人也不會介意被多侮辱幾次。
中年神官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當他大開方便之門,極為仁慈地允許寧缺拉着黑色馬車和黑馬從道殿側門進去之後,他拿到了寧缺遞過來的第二張紙,這張薄薄的紙不是銀票,而是一張清單。
清單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至少有三十幾種珍貴的藥材和丹藥,而其中更是有極大數量的藥材,屬於道殿秘藏,嚴禁流傳到世間。
中年神宮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從何處得知道殿裏藏着這些藥材,不由大感震驚,即便是這樣,他也注意到清單上的字跡娟秀明媚,居然是難得一見的好字。
他看了一眼清單,又看了一眼銀票,滿懷遺憾又帶着警惕之色説道:“雖然我能感受到你對昊天的誠意,但很遺憾地告訴你,這上面有很多藥材是用錢買不到的,哪怕你付出再多的誠意,也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看着不遠處的藥庫,就在這時,黑色馬車裏傳來桑桑咳嗽的聲音,他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眼眸裏開始湧現煩躁的情緒。
昨日傍晚離開青山紅蓮寺後,他沒有繼續向爛柯寺前進,因為馬車雖然修復,不然以他步行拖動的速度,至少需要十餘天,才能抵達爛柯寺,桑桑一直昏迷不醒,毒素和病痛的折磨,讓她的小臉異常蒼白,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選擇最近的大城市,然後尋找自己需要的藥材。
離開長安之前,書院十一師兄王持留給他十幾張藥方,然而那些藥方看似尋常普通,裏面有些藥草,卻只在書院後山有,世間難以尋覓,無論是鎮壓陰寒氣息的藥方,還是解毒的藥方,都是如此,除了書院,擁有最多珍稀藥材的,當然就是道殿,所以寧缺決定先去最近的齊國的都城。
從昨天傍晚一直到此時,他一手牽着大黑馬,一手拖着沉重無比的馬車,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在雨後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前行,竟然真的走到了這座都城,可以想像他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與代價。
唯一能夠令他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清晨時分,桑桑終於醒了過來,雖然咳嗽的愈發厲害,沒有好轉的跡象,但至少讓他鬆了口氣。
此時的寧缺看似沒有什麼異樣,實際上他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尤其是神思因為過度緊張和疲勞,而顯得有些恍惚,他什麼都快忘記了,忘記了自己是要去爛柯寺參加盂蘭節,忘了自己才和隆慶皇子與墮落騎士大戰一場,忘記了自己已經晉入知命境,只記得自己要給桑桑找到那幾種藥材。
然而就在眼看着要拿到藥材的前一刻,卻出現了別的情況。
寧缺依舊沉默不語,眼睛裏的情緒卻變得越來越冷漠,冷漠的最深處,隱藏着十分恐怖的狂躁情緒,他的手緩緩捱住了刀柄。
看見他這個動作,中年神官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他可以接受這個年輕人用銀票來侮辱自己,卻不能接受對方用暴力來威脅自己他是侍奉昊天的神官,任何人用暴力威脅自己,那就是在威脅昊天。
膽敢威脅昊天,那便是褻瀆。
道殿裏,那些一直默默守在旁邊的護教騎士緩緩抽出了鞘中的刀劍,有修為境界的道人則開始默默調動念力。在他們看來,就算這個年輕人擁有恐怖的力量,但只要對方敢抽出鞘中的刀,那麼一定會被轟殺至死。
黑色馬車裏再次響起咳嗽聲,顯得極為痛苦。
寧缺身體微顫,從那種燥狂的情緒中醒來,憂慮地望向車窗。
一隻細細的胳膊從車窗裏伸出來,那隻手用手絹輕輕擦拭掉他額頭上的汗珠,車裏傳出一道虛弱憐惜還有些自責的聲音。
“都累糊塗了,上車吧。”
寧缺這時候閉上眼睛便能睡着,確實恍惚疲憊到了極點,卻怎麼也不可能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説道:“我要找幾種藥。”
桑桑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説道:“你忘了我的身份?要他們要些藥,他們總不好意思不給。”
(本來是今天的飛機去成都的,昨天説過,取消了,為了早些回家多碼字多奮鬥,結果下午接到七十二的電話,問我到底啥時候到,好去機場接我,晚上飲酒,我説我不來了,我要回家搶月票,他在電話裏沉默了片刻,然後狂笑……最後他説,月票不是你想搶,想搶就能搶,然後我説,回家後,我會證明給大家所有人看,我這個傢伙啊,不搶則矣,一搶驚人來着,橫橫,橫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