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慶想來,他的決斷,他的應對,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掌握了人性的……不能説是弱點,應該説是特質,然而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人性共通的特質,那麼必然在歷史上出現過很多次,換句話説,他的決斷以及應對,看似智慧,實際上不過是拾前人牙慧,依然走的是老套的路數
直到如今為止,隆慶依然不知道中年道人的名與姓,但在青衣道人被夫子一根木棒逐至南海後暫管知守觀的他,自然擁有足夠多的智慧與見識,隆慶的應對在他看來充滿了陳腐的令人厭憎的氣息,愈發令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那便是強硬而極端的鎮壓,他毫不猶豫一掌拍向隆慶的頭頂,根本不理會那顆被吞噬掉的珍貴的通天丸,也不理會隆慶這個人對道門來説究竟意味着什麼,他只是要維護道門的規則與底線。
然而令人遺憾,令世間遺憾,將來也會令寧缺感到無比遺憾的是,中年道人的這一掌並沒有能夠把隆慶一掌拍死,反而極為詭異地、被隆慶身周籠罩的那層淡而極韌的氣息反震了回來。
近乎巔狂的隆慶,心中再無任何道德規則的束縛,所以能夠做出如此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昊天的世界畢竟是有規則的,而他此時能夠活下來,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謝這些規則:比如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中年道人輕描淡寫卻無可抵禦的一掌,落在隆慶的頭頂,震的他牙關驟松,五官震雪,卻沒有擊破那層薄薄的氣息,巨大至恐怖的力量,被那層氣息薄膜反震而回,讓他的手掌高高彈起。
轟的一聲,隆慶的雙腳在堅硬的草甸地面上踏出一個深坑。腿上的褲子盡數碎成蝴蝶飛去。腿骨一陣劇痛,似乎斷了。
煙塵瀰漫間,被一掌擊中的隆慶,就像是被一掌狠狠拍向地面的皮球,驟然一滯,然後以極為恐怖的速度向着天空彈去!
呼嘯破風聲起。
隆慶彈向空中,極高極遠,他極惘然,不知所措。感受着撲面而來的秋風,看着越來越近的雲層,想着先前服下通天丸之後輕飄飄的感覺,不由心想,難道自己真的就此羽化成仙,將要離開這個糟糕的人間?
一顆通天丸,不可能真地讓凡人成仙。
只要沒有變成神仙,飛的再高。也總有落下的那一刻。
隆慶被震離地面。飄飄然飛起,不知飛了數十丈還是數百丈,就在他覺得自己似乎伸手便可以觸摸到碧空流雲的時刻,他開始下墜。
除了那些能夠回到昊天神國的聖賢,絕大多數世人最後的歸宿都是大地,大地對人類的吸引力是那般的強,強到帶有很多力量。
那些力量讓隆慶下墜,並且墜的越來越快。
他離了雲端。破了秋風,看着中年道人,越過草甸,掉落草甸後方的絕壁之中,擾亂那引起經年不散的雲霧,直入幽深不見底的淵壑。
從如此高的地方落下來,哪怕是知命境的強者。也會被大地震成一灘肉泥,更何況誰也不知道深淵之下有怎樣的兇險。
隆慶就這樣帶着天書,墜入深淵之中。
中年道人走到崖畔,看着崖間的雲霧像被石頭擾動的湖水般不停流淌,沉默不語,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隆慶究竟是生是死。
他或許能活,但應該已死。
然而誰知道呢?
中年道人看着漸漸被流雲吞噬的那個人形空洞,默然想着,如果這樣你都沒有死,那麼你或許真的便是傳説中的天諭之人。
……
……
知守觀後的那座青山裏,不時響起或沉悶或淒厲的聲音,那些散落在山道和密林裏的青藤,隨着這些聲音不停地顫抖,彷彿感到格外恐懼。
這些聲音來自洞窟裏避世數十年的恐怖道士們,這些道士並沒有刻意地展現自己的威能,只是心有所感有所繫,隨意談吐,便讓青山青藤與紅土盡皆顫慄不安,數十個洞窟震動欲塌。
“為什麼?”
“為什麼讓我看到希望,卻又是如此冷酷的一個希望。”
“我要殺了那個晚輩。”
“那個廢物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們這些人動惡念!”
“何道人為什麼臨死前什麼都沒有做?”
“他看到了什麼?”
“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
“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天諭?”
被殘亂青藤依然緊緊包裹的山崖,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説話,洞窟裏的那些老道士們,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想着隱隱明悟到的某些真相,片刻間竟同時沉默不語。
很長時間之後,有道極為渾厚的聲音在山崖間響了起來,那些正試圖在山腳密林碎屑裏尋找築巢材料的鳥兒,聽着這道聲音,頓時驚恐地四處飛散。
“不管是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也不理會是上天的諭示還是人類的原罪,這個年輕的道門弟子出現在我們身前,已經説明了很多問題,何師兄被那個年輕人奪走一身修為,在臨死前卻沒有殺死對方,表明他不想抵抗這種誘惑。”
一處洞窟裏傳來一道極滄桑老邁而怨毒的聲音。
“如果換作是我,只要隆慶能夠繼承我一身功業,然後毀滅書院,滅掉唐國,或者我也願意,這數十年來的幽居生涯,我實在已經熬夠了,當年若不是被軻浩然這個瘋子砍了一劍,我現在應該坐在墨玉神座之上,哪裏會被蓮生搶了位置,又哪裏會餘生不見青天與子民?”
又有一處洞窟裏傳來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
“如果你真甘心把功業傳給那個年輕人,那你先前為何要殺死他?説來説去,你終究是捨不得脱困的機會,你也莫要説什麼當年,然後再來論捨不得,我們這些被困洞窟的老傢伙,誰沒有一把血淚?當年夫子上桃山斬桃花,我若不是攔在最前面,被一眼看成重傷。衞光明哪裏敢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便把我逐出桃山?”
先前那道滄桑老邁的聲音嘲諷説道:“你身為西陵長老。天諭神座的親師兄,居然與宋國普通信徒的老婆日夜尋歡,若不是念在你在夫子手中落了重傷,你以為衞光明只是把你逐出桃山便罷了?”
“你想説什麼?”
“我想説你完全可以把修為傳給那個叫隆慶的廢物。”
“你為什麼不傳?”
“因為我總有出去的那一天。”
“山崩海枯,你也不可能出去。”
“都不要吵了。”
那道極為渾厚、充滿了無窮威勢的聲音,在山崖間炸開,震的青藤碎段簌簌作響,那些正欲飛離的鳥兒哀鳴墮地。
很明顯,洞窟裏的那些老道士們都很畏懼這道聲音。
“何師兄當年被軻浩然腰斬。數十年來生不如死,不像我們還可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能夠有這樣一個狠毒的傳人,並不見得是壞事。”
“但我們不同,我們身上的舊傷雖重,卻沒有到無法壓制境界的那種程度,只要有機會,我們便可以離開這些洞窟。離開知守觀。那個狠毒的連我都感到心悸的年輕人無論是死是活,總之是遠離了我們,我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靜心潛修,沉默等待,任何對當年榮光的回憶,都是心頭的毒藥,就算沒有那個年輕弟子。你們也會走火入魔。”
山崖間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表示反對,因為那些洞窟裏的老道士們很清楚,要論起憶當年,沒有任何人比那個人更有資格追憶當年,當年若不是慘敗在軻浩然的劍下,這位渾厚聲音的主人。如今必然會端坐在西陵神殿的最上方,以掌教的身份統領着整個昊天道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山崖間再次響起聲音,青藤不動,那些如染了血般的紅土,卻因為這聲音裏的絕望和怨毒,而開始簌簌滾動起來。
“我們真有活着離開這些洞窟的一天嗎?”
“我們真的能夠重見天日嗎?”
“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們已經等了幾十年,有的人已經等到老死,難道不寧繼續等下去?”
這些帶着怨毒絕望不甘情緒問出來的問題,就像是深秋裏寒冷的雨水,不停地衝洗着洞窟外的山崖,給洞窟裏的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很久之後,那道渾厚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帶着悵然,帶着堅毅,帶着對未來的期望和對某人的怨恨,沉聲説道:“等待着,永遠等待着,準備着,時刻準備着,等待着,準備着那個老不死的去死,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數十年前,魔宗勢盛,相對應的,昊天道門強者輩出,西陵神殿如果盡出戰力,看似可以橫掃世間。
然後,書院出了一位小師叔。
那位小師叔姓軻名浩然,騎着一頭小黑驢,腰間佩着一把不起眼的劍,先滅魔宗,然後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只是理念不同,開始與道門的強者們對戰廝殺。
腥風血雨間,不知多少道門驚才絕豔的修道天才,或被軻浩然斬於劍下,或被他重傷成疾,或被他逼得破境而遭天遣,就此遁世不敢出。
一日,昊天道門強者雲集,陷軻浩然於重圍。
軻浩然戰而勝之。
然後,遭天誅而死。
其後,夫子入西陵,登桃山,斬盡桃花,殺參與此役之人,重傷其餘之人。
知守觀觀主,青衣道人迎之。
夫子手持一棒擊之。
青衣道人慘敗而遁,遠避南海,自此一生不踏陸地。
數十年後。
知守觀後有青山,山崖裏洞窟如蟻穴。其間住着無數境界恐怖、卻身受重傷的大強者,半數為軻浩然所斬,半數為夫子所斬。
這些道門的強者如果重現世間,不知會掀起多麼可怕的風雨,然而他們卻無法出來,這個世界甚至早已經遺忘了他們的存在。
因為夫子不允許。
……
……
(夫子好……我感覺我也蠻的,居然真寫出來了,其實準確説來,應該説我老爸的威勢很才對,善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