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日破碎的珠簾,裁決神殿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任何灰塵,當然不包括那些夾在石縫深處,只能被墨玉、神座上的恐怖氣息逼將出來的細沙,但至少在地面上跪半晌,絕對不會沾惹到了什麼污物。
所以紫墨統領站起身來,輕撣膝頭這個動作,並不能真的撣落什麼灰,只是借這個動作表示自己對神座上少女的輕蔑,或者是想用這個動作來重拾信心,好讓自己不被墨玉神座的威嚴重新壓垮。
西陵神殿騎兵一共十隊,每隊都有一位統領,紫墨其人修為境界早入洞玄上境,與陳八尺齊名,他當然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是葉紅魚的對手,然而他此時必須站出來,因為他不想死。
葉紅魚眼睫微眨,緩緩睜開眼睛,看着神座前方的這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未及説話,秀眉微蹙,痛苦地咳嗽起來。
一名侍女緊張地走到神座前,遞上潔白如雪的絲巾。葉紅魚接過絲巾,輕輕擦拭唇角,雪白絲巾上頓時多出兩朵紅梅。
西陵神殿所有人都知道葉紅魚受了重傷,包括這些實力強大的統領大人在內,然而雖然裁決司一向奉行的便是弱肉強食的冷酷法則,卻沒有一個人敢趁着她受傷的時候發難,因為沒有人有信心。
當日葉紅魚一劍碎了珠簾,殺死前任裁決大神官,坐在墨玉神座後,神殿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就此接任裁決大神官一職。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她在閉目休息片刻後,竟是走下墨玉神座,向着桃山最高處的那座白色神殿走去,在無數人震駭莫名的眼光注視下,一招重傷神衞統領羅克敵,如果不是掌教大人發話,只怕她會直接殺了那人。
先殺裁決大神官,再殺神衞統領,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即便能夠做到的人,大概也不會敢這樣做,按道理來説,葉紅魚就算破境入了知命做不到,但她敢做,而且居然真的讓她做成了。
當日那道青衫飄行在桃山上的畫面,必將永遠地停留在神殿所有人的記憶裏,而這一役也完全奠定了青衣道門少女在神殿裏的地位,從那一天開始,裁決神殿將不會有任何人膽敢挑戰她的威嚴。
紫墨也不敢挑,就算看着她咳血,知道她這時候重傷未愈連續擊敗恐怖的裁決大神官和強大的羅克敵統領,神座上的少女居然沒有死只是受了些傷,那麼這絕對不能説明她很虛弱,只能説明她強大的難以形容。
葉紅魚撐着下頜,靜靜看着他,輕聲説道“跪下。”
此時依舊跪在神殿地面上的神官和執事們,聽着這兩個字,不由面面相覷,很自然地想起那日神座大人走入神殿時的畫面,響起當時自己曾經無比狂熱地集體呼喊着跪下跪下,臉色頓時變得極為怪異。
神官和執事們讀懂了彼此眼中的恐懼和想法,紛紛抬起頭來,伸手指向唯一站着的紫墨統領,憤怒地大聲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數百人的聲音無比整齊,如雷聲一般轟隆響起,迴盪在空曠的裁決神殿裏,人們的神情是那般的憤怒,唾沫亂飛,聲音喊的有些嘶啞,五官扭曲變形,看上去就像一羣狂熱癲狂的瘋子。
葉紅魚平靜看着,有些滿意又有些厭倦。
聽着身旁傳來的如雷喝斥聲,看着身旁同僚們臉上往日裏的温和甚至是諂媚神情變得如此冷酷而憤怒,紫墨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甚至有些無法保持平衡,像虛弱的病人般搖晃起來。
“為什麼?”
他再次問出這個問題,只不過再像先前那般平靜甚至刻意帶着一絲不恭,眼神里充滿了乞憐的神色。
那名神官闔上厚厚的卷宗,看着紫墨和那幾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情的騎兵統領,寒聲訓斥道:“放肆!爾等身為神殿將領,卻墮落如斯,神座大人念在你們為裁決司立下了些微功,特發慈恩,不奪軀殼,只剝奪爾等職司修為貶為庶民,爾等不感神恩,居然還敢在此羅嗦!”
不奪軀殼便是不殺頭,然而紫墨等人身為西陵神殿騎兵統領,這些年替裁決司在世間追殺魔宗餘孽,搜捕異端,不知做過多少滅門毀户的事情,有無數人都恨不得他們去死如果真的被強行廢掉一身修為境界逐出桃山,失去了西陵神殿的庇護,那將面臨怎樣悽慘不堪的結局?
聽着這話,紫墨身體搖晃的更加力害,險些跌倒在地,看着遠處神座上的少女驚恐喊道:“只有羅大統領才有權限處罰我們……神座大人,你越權處置,難道不擔心掌教大人會動怒?”
葉紅魚緩緩坐直身體,看着他面無表情説道:“羅克敵統領如今卧病在牀,所以掌教大人把你們管轄權重新交回到本座手中。”
西陵神殿神衞統領羅克敵,是晉入知命境多年的大修行者,這種人怎麼可能生病?所有人都知道,所謂羅大統領卧病在牀的真實原因根本不是病,而是被葉紅魚重傷將死想到這點,裁決司眾人更是心生寒意。
裁決神殿裏整集如露的喝斥聲漸漸消失,紫墨的臉色卻越發蒼白,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嘶聲説道!:“神座大人,請明示我們這些人的身上到底有什麼罪孽?”
那名神官面色一肅,正準備再訓斥幾句,就在這時,葉紅魚舉起手來,這名神官馬上閉嘴,謙卑地退到了墨玉神座的側方。
葉紅魚靜靜看着紫墨和那些騎兵統領們,看了很長時間。
裁決神殿裏鴉雀無聲,死寂一片。
葉紅魚忽然微微一笑,平靜卻不容質疑説道:“你們很清楚,什麼罪孽都是假的,本座之所以要把你們逐出神殿,原因很簡單,因為當初你們曾經那樣看過本座,那麼本座便再也不想看見你們。”
紫墨頓時明白了。
去年春天,葉紅魚墮境虛弱,整座神殿都在傳聞,羅克敵統領已經獲得了掌教大人的認可,準備向她提親,在這種情況下,以陳八尺為首的神殿騎兵統領們看她的眼光漸漸變得不同,有的人像陳八尺一樣流露出貪婪,有的人像欣賞孱弱美女般帶着憐惜,有人像看着嫂子般目光有趣。
這些目光裏沒有什麼敵意,更不是全部都帶着惡意,然而當那些目光是落在裁決大神官的身上,那麼便都很該死。
紫墨絕望了,低頭看着神殿光滑的地面,似笑非笑説道:“我們替神殿立下如此多的功勳,就因為多看了兩眼便要死嗎?”
“多看一眼,便很該死了。”
葉紅魚微笑説道:“如果不是想着你們曾經替裁決司立下些功勞,你們以為本座還會讓你們活着離開桃山?”
紫墨看着墨玉神座上的她,帶着最後一線希望顫聲説道:“神座大人,我們這些人還有些用處,一身修為還能替神殿……不,替大人您辦些事,就這般廢了着實有些可惜,請您給我們一個帶罪立功的機會。”
葉紅魚有些疲憊,重新撐頜半倚,説道:“我説過你們本就無罪,那麼何來帶罪立功的説法?我只不過是不想看見你們。”
那名神官再次走上前來,看着這些騎兵統領,平靜説道:“稍後自去接受懲罰,神座大人憫爾等不易,特賜老馬一匹犁田,銀百兩安家。”
裁決神殿內,數百人跪拜於地,五體顫慄,莫不敢從,紫墨垂在身畔的雙拳緩緩握緊,身旁的那些統領也忍不住抬起頭來。
葉紅魚根本沒有看他們。
那名神官看着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們此時情緒上的變化,繼續面無表情説道:“日後若爾等再踏入西陵神國一步,死。若膽敢在世間提及自己曾效命於神殿,死。若懷恨在心,口出妄言,死。”
紫墨看了看四周,一片靜寂,那些統領在聽到這番冷酷至極的判決後,也不敢再與他對視。良久後,他臉上的掙扎神情盡數化為濃郁的自嘲,他黯然嘆息一聲,緩緩雙膝跪倒在地,痛苦無言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懲罰。
裁決神殿側方亮起聖潔而冷漠的光輝,響起紫墨痛苦憤怒如野獸般的嚎叫,騎兵統領們淒厲的痛呼聲,此起彼伏不停。
他們勤奮苦修半生,終於晉入洞玄境,成為了真正的強者,然而在今天,他們修為被廢,成了比普通人更不如的普通人。
漸漸的,黑色的裁決神殿恢復了平靜,甚至變得更加冰冷恐怖。
空曠的神殿內幽寂有如非人間。
葉紅魚坐在血色的墨玉神座裏,面容平靜。
墨玉神座很大,坐着似乎應該不舒服。
但她坐着很舒服。
那名親信神官跪在神座前,低聲勸諫道“神座大人,紫墨等人確實很有實力,而且看他們先前表現,對您的忠誠可以期待,就此把他們打成廢人逐出神殿,着實有些可惜,而且羅大統領那過……”
葉紅魚在神座上微低着頭,以手撐頜,似乎睡着了一般。
“羅克敵這個手下敗將何足道哉,將來某日,我總是要殺了他,既然如此,我何必還要考慮他的感受。”
“而且所有人都沒有看到,這個世界正在變化,將要變化成很多人都陌生的模樣,在那個世界裏,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隨時可能被人殺死任何倚重洞玄境修行者的想法都是那般的可笑。
大唐天啓十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深春,七名神殿騎兵統領被新任裁決大神官葉紅魚廢去一身修為,逐出神殿,嚴禁再踏入西陵神國一步,這些曾經風光無限的統領大人們,牽着一匹老瘦的耕馬,懷揣着一百兩銀子,帶着他們的扈從,像喪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陵神殿教典的記載裏,這七名騎兵統領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個詞:墮落,於是他們擁有了一個恥辱的代稱:墮落騎士。
而西陵神殿裏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些騎兵統領之所以會受到如此嚴酷的懲罰,只是因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們在人羣裏多看了那名少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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