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在學士府書房裏,寧缺和曾靜大學士的對話是這樣展開的。當時曾靜喝了半盞茶,又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忽然開口説道:“聽桑桑説,再過些你們就準備出門了。”
寧缺點點頭,説道:“盂蘭節在秋天,爛柯寺有些遠,如果要見,便是最近這段時間便要動身,不然會誤了時間。”
去年春天的時候,爛柯寺便把盂蘭節的請柬送到了長安城,觀海僧親手遞到了寧缺的手裏,不過事後因為某些方面的考慮,寧缺並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沒有得到書院的同意。
曾靜大學士説道:“路途遙遠,一道去也應當。不過桑桑畢竟是我曾某人的親生女兒,又是西陵光明大神官的傳人,總不能還像過往那些年裏一樣,以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寧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説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靜看着他的眼睛,問道:“桑桑今年多大了?”
寧缺算了算日子,説道:“十六。”
曾靜不容拒絕説道:“既然已經十六,那還等什麼?你們趕緊把婚事辦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處方便些,學士府也不至於被人笑話。”
寧缺無奈説道:“是不是急了些?沒幾天日子籌辦。”
曾靜看着他的眼睛説道:“你們二人相處也有十六年,哪裏算得上急?不過婚姻大事確實不可怠慢,這樣,你們先訂親也好。”
便是這樣簡單的幾句對話,在一個心疼女兒的父親面前,寧缺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糊里糊塗便答應了訂親。
……
……
藉着窗外星光,看着懷裏的桑桑,看着她漸漸舒展開來的眉眼,看着微黑的小臉上帶着的笑意,寧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訂親便訂親吧,總是有成親的那一天,難道還會害怕訂親?只不過十六年前在屍堆裏挖出那個快死的小嬰兒時,哪裏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大姑娘,還會變成自己的妻子?
想着這些有的沒的事情,寧缺漸漸進入了夢鄉。
對於一般人來説,進入夢鄉便是入睡的同意詞,但這並不適用於寧缺,因為自幼生活在生死邊緣,需要節省最細微的體力與精神,所以他向來入睡極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長時間,便可以精神煥發。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開始修行,那年他帶着桑桑去趕集,買到了一本太上感應錄,回到渭城小院後,他便開始按照書上寫的法子修行,嘗試冥想,也就是在那天夜裏,他做了了一個很温暖的夢,夢見了一片海洋。
其後他陸陸續續開始做夢,往往都是在冥想之後會出現温暖的夢,不過那些夢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內容,也沒有栩栩如生的畫面,直到三年前的那個春天,他隨着公主李漁的車隊離開渭城前往長安,在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進行了一番對話,半夜摟着桑桑的小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那個夢裏,他站在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他看到了大唐帝國的騎兵,月國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草大海撈針蠻子,看到把荒原染紅的無數具屍體,看到了荒原前方有三道黑色的煙塵,看到黑夜逐漸佔據天空,人們恐懼地看着黑夜來臨的方向,一個高大男子在他身旁説天要黑了……
在殺死茶師顏肅殺後,寧缺在朱雀大道上逃亡,身上的血液和大黑傘,驚動了那道神符,也就是在那個清晨,他諸竅不通的雪山重築,終於正式地踏上了修行路,也就是在那次,他又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夢裏,他回到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黑夜還在侵噬天空,所以他抬頭望向天空,而身旁有無數人沒有看天,只是冷漠警惕悲傷地看着他,而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忽然響起一道雷鳴,有道光門緩緩開啓,光明重新降臨世間,一條巨大的黃金龍漠然探出龍首,俯視着地面上的人羣。
在進入書院二層樓的考試中,在峯頂攀登那塊岩石的過程裏,寧缺再次進入到那個真實與虛幻無法分清的夢境之中。
黑夜依然在向荒原這邊侵襲,光明隱藏在雲層之後,卻已經變得越來越亮,原野上的人們依然看着他,包括很多年前被他殺死的管家和少爺,那個高大男子問他要如何選擇,他説自己不想選擇,高大男子説如果必須選擇呢?在那個夢的最後,寧缺再次殺死了管家和少爺,然後揹着刀向夜色走去。
……
……
寧缺看着那三道黑色的煙塵,感受着其間傳來的冷漠味道,身體變得十分僵硬,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不知道怎樣從夢中醒來。
黑夜越來寒冷,光明越發熾烈,把整個天空分成了兩半,那顆巨大的龍首無情無識地俯瞰着大地上的蒼生,緩緩張開嘴,荒原上的士兵們還在互相戰鬥,卻看不出來究竟是誰在和誰戰鬥,無數的鮮血浸泡着無數的屍體。
他望向身旁那名高大的男子,看着此人肩頭披散的白髮,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彷彿是荒原上那些已經被敲破了的戰鼓,隨時可能暴開,因為他這次終於確認,夢中荒原上的這名高大男子……便是夫子。
夫子沒有轉身,靜靜地看着天空,看着那處光明與黑暗的戰爭,然而寧缺很清楚,夫子是在等自己做出選擇,他不想做出選擇,更準確地來説,上次能夠做出選擇是因為無知所以無畏,如今他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不再那般無畏,最令他惘然的是,夫子為什麼要讓自己做選擇?
寧缺想要逃離這個夢境,這片染血的荒原,於是他轉身向着荒原外圍跑去,他跑的越來越快,心臟跳的越來越快,氣息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蒼白,於是他便跑進了一片蒼白的海,那片海面上全是白蓮花的海。
海水不再温暖,非常寒冷,潔白的蓮花瓣被凍成冰雕,然後散成碎玉,沉入海水中,他的身體也隨之沉到海底,進入那層像血一般濃稠的海水裏,那些血水令他艱於呼吸,不,是不能呼吸,他開始拼命地掙扎,想要遊離,卻發現自己的手和腳都已經無法動彈,掙扎只能讓自己隱的更深。
……
……
寧缺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急促地喘息着,身上全是冷汗,眼眸裏全是驚恐的神情,如同一個死人。他看着屋頂糊着的那些字紙,過了很長時間,才終於確認自己已經離開夢境,回到了老筆齋。
這些夢境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沒有對陳皮皮説過,也沒有對夫子和別的師兄師姐們提過,雖然這些夢境裏充滿了他想要探知的真相,但他不敢對任何人説,因為他總覺得這些夢隱藏着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十六年前的西陵神殿和現在的佛宗,都在猜測他是不是冥王之子。
寧缺以往覺得這些完全是無稽之談,然而每每想起想着從荒原回長安時,聽到桑桑轉述衞光明的那段話,想起這些夢,他又覺得異常恐懼——如果傳説中的冥王之子,指的是來自別的世界的穿越者,那麼豈不是就是自己?
黑夜來臨,冥界入侵,雖然只是傳説,卻是令世間修行者警惕不安千萬年的傳説,他不知道具體的細節,卻明白這定然是涉及世界毀滅的大事件,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那麼自己會面臨什麼?
夫子再如何海納百川,連小師叔和他入魔之事也毫不在意,但絕對不會不在意這件事情,不然為何他的夢境裏會有那個高大的身影?
書院後山再如何恬靜温暖,在這等大是大非問題面前也不會心慈手軟,如果他是冥王之子,大師兄不知會如何做,但二師兄肯定會直接摘下古冠一棒槌砸死他,然後跳崖自盡,以全同門情份。
如果他落在西陵神殿手裏,肯定會被綁上火刑台,被燒成焦炭,若落在佛宗手裏,難道那些僧人會剃光了自己的頭,讓自己在懸空寺唸經一輩子?
如此説來,最美好的結局便是出家?
寧缺靠在牀頭想着這些事情,被冷汗打濕的衣裳幹了又濕,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根本無法想像,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會在世界面臨怎樣的事情,到那時想必整個世界都會拋棄他,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間流浪,重新過着顛沛流離的日子,像老鼠般躲避着昊天的神輝。
便在這時,桑桑在他的懷裏動了動,眉頭微蹙,似乎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寧缺此時的情緒。
寧缺看着她微黑的小臉,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因為他無論變成賣國賊還是説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總有一個小侍女會不離不棄跟着自己,即便再次流浪,也不會是一個人在世間流浪,是兩個人的流浪,這樣便好。
他低頭輕吻她的眉心,想把那裏的蹙起吻散。
然而桑桑似乎覺得並不舒服,眉頭蹙的越來越緊。
寧缺忽然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
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從黑裏透了出來,如雪一般令人心悸,蹙緊的眉頭顯得特別痛苦,身體變得越來越涼。
寧缺震驚,急忙把她搖醒。
桑桑艱難地睜開眼睛,顯得格外虛弱,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衣衫裏透了出來,竟是讓寧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桑桑痛苦地顫抖着,緊緊地攥着寧缺的衣服,想要説些什麼,卻説不出話。
寧缺哪怕還敢耽擱,爬起身來,吹了一聲極響亮的口哨,扯過一牀厚被褥裹住她的身子,橫抱在雙臂間,就這樣衝了出去。
他一腳踹開老筆齋的木門,跑到臨四十七巷上。
其時未至黎明,最是黑暗。
寧缺望着巷口暴怒喝道:“你豬啊!動作這麼慢!”
睡夢中的大黑馬被那聲口哨驟然驚醒,正想要表達不滿,便看着寧缺鐵青的臉色,頓時知道確實是出了大事,寧缺此時的心情極糟,隨時可能真的殺了自己,趕緊蹬動四蹄,拖着沉重的馬車來到老筆齋前。
寧缺跳上了馬車,喘息着説道:“去書院。”
……
……
(向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第三卷大的情節基本上通了,小的今天晚上再通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