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聽從兄長的建議,遠自荒原千甲沼沼南下,路上歷盡萬般辛苦,才來到長安城,然後偶遇夫子,才終於進入了書院。
按照原先兄妹二人的計劃,她應該直接拜到夫子門下,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夫子既沒有因為她魔宗的身份,直接把她逐出書院,又沒有收她為學生,而是把她叫給了餘簾,讓餘簾收她為徒。
對於世間而言,書院二層樓雖然依然神秘,但畢竟是兩世相通之地,尤其是對他們兄妹這等已然處於修行界頂層的人來,書院後山的人們有很多都聽過。且不提大先生二先生這等人物,也不提陳皮皮這個被昊天道門視若珍寶的傢伙,便是北宮未央那些人,當年在入書院修行之前,在各自領域各自國度裏亦享有威名,只是隨着時間流逝而漸被世人遺忘。
然而真沒有多少人知道書院二層樓裏有位三師姐,她的名字叫餘簾。
夫子命唐棠拜在餘簾門下,姑娘震驚之餘,第一個想法便是拒絕。
那個穿着寬大青色院服的女教授,文靜淡雅可親,但境界實在談不上高深,只與自己差相彷彿,甚至還不如自己,她是要成為天下最強的女人,怎麼可能接受一個實力境界還不如自己的女子做老師?
然而就在她準備拒絕的時候,餘簾淡然看了她一眼。
書院三師姐的眼神就像她的人一般,清清柔柔不堪一擊,然而卻自有一番氣度風姿,便是這一眼唐棠頓時生出不敢違逆的感覺。
唐棠自幼生活在極北寒域,過着艱辛的日子荒人的血脈和魔宗的教育讓她天然形成疏朗的性情,年紀便敢扛着巨大的血色彎刀,和恐怖的雪原巨狼羣對峙戰鬥,敢與葉紅魚大打出手,甚至還順帶一刀斬了隆慶皇子凝結的冰桃。
然而這樣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宗少女,面對着餘簾平靜而温柔的目光時,卻感到了恐懼,不敢有半點放肆。
“要我跳一百二十九次瀑布?!”
唐棠看着老師嬌的背影,震驚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懲罰實在是太過嚴苛更因為這個次數竟是和她先前在崖坪上輸給桑桑的次數完全相同自己明明沒有過,她怎麼知道的?難道當時她在崖洞口為寧缺答疑解惑的同時,完全掌握着崖坪上所有的情況?
餘簾轉過身來,道:“明知下石子棋不是桑桑的對手,卻是屢敗屢戰,不肯認輸,直至連輸一百二十九局,看似勇氣可嘉,實際上卻是愚蠢不堪,如果總是這般容易頭腦發熱又憑什麼勝過葉紅魚?”
唐棠倔強地道:“哪怕是愚蠢,也不能認輸,如果就這麼一直下下去不定什麼時候,我真的能贏一盤。”
餘簾平靜道:“我知道不可能改掉這種性情,所以我也不準備糾正這一點,既然堅持勇氣是世間最重要的事情,那麼今後我會盡可能地鍛鍊穩定的勇氣,讓去跳瀑布便是其中一點,怕了嗎?”
這是最簡單的ji將法,唐棠當然聽的懂,然而哪怕明知道這點,她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倔強地向瀑布那邊走去。
從這一點上來看,如同寧缺感慨的那樣,餘簾大概真是位很好的老師,她瞭解自己學生的性格,並且能夠善用。
“從瀑布上跳下來簡單,我們都知道她從修行魔宗功法,就算受些傷,也不會致命,但那麼濕滑的山崖,要爬上去就難了,更何況師姐要她從瀑布裏爬上去,是沒看見那水有多大,水裏那些石頭上的青苔有多滑!”
“那個姑娘跳了整整一夜,爬了整整一夜,摔的鼻青臉腫,身上到處都是傷口,看着那——個慘。二師兄的院不是隔那片瀑布近?他是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認為這樣教學生實在是毀人不倦,最後就連大師兄都站出來替唐棠求情,但猜怎麼着?師姐她竟是連兩位師兄的面子都不給!”
“她現在還在跳。”
“起來這個姑娘還真是蠢到了極點,倔強到了極點,從瀑布裏摔下來時一聲不吭,也不肯求情討饒,就像是要和師姐賭氣一樣。問她跳了多少次?我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前面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但光我看着她就跳了三十幾次,算起來應該快六十次了,但離師姐的要求還差一半!”
“一百二十九次!就算真的讓她完成了,只怕人也要廢了!真不知道師姐到底在想什麼!平時看着如此文靜温柔的一個女子,收了個女學生後便變得如此可怕,這裏面是不是隱藏着什麼情緒問題?”
寧缺被囚崖洞的第二十二天,依照夫子的安排,陳皮皮登上絕壁崖坪,來替他講解書院不器意,然而很明顯這個胖子今天沒有任何傳道授業解惑的心情,坐在崖洞外用力地揮舞着手臂,噴吐着唾沫,對書院後山從昨天到清晨發生的這件事情表達了最沉痛的反對和憤怒。
聽了半晌,寧缺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想着唐棠這個姑娘就因為沒有喊自己師叔,便落到如此悲慘下場,不禁有些惴惴。
他早就發現陳皮皮今天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皺眉問道:“按照最早時候警告我時話的語氣,我本以為恨不得所有魔宗餘孽全部去死怎麼今天聽話,感覺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陳皮皮怔了怔,羞惱道:“她現在既然已經入了書院,拜在三師姐門下,便是我們書院弟子,是我們的師侄女,和魔宗又還有井麼關係?如果照這般,我現在似乎更應該先把給滅了!”
寧缺冷笑道:“有本事進來。”
陳皮皮不恥道:“有本事出來。”
桑桑端着茶盤走到洞前,沉默放下兩杯茶,然後分別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有些尷尬,拿起茶杯,沉默不語。
桑桑搖了搖頭,道:“最好換些詞。”
然後她猶豫片刻,望向洞裏的寧缺道:“我想去看看她。”
寧缺知道她想去看唐棠,道:“既然是朋友,當然應該去。”
桑桑離去之後,陳皮皮忽然開口問道:“在荒原上便見過唐棠,這個姑娘怎麼這麼倔強?”
寧缺開始講述自己對唐棠的印象。
陳皮皮端着茶杯無滋無味地飲着,想起在長安城南門見着的那個胸口碎大石的姑娘,長時間沉默不語。
然後他望向絕壁間的白雲,蹙着眉尖,苦苦思索片刻後道:“既然是魔宗之人,又怎麼能這般可愛?”
寧缺向來沒有什麼道魔不兩立的概念,如今自身入魔後,對這種看法自然更是反感到了極點,看着他嘲諷道:“道痴葉紅魚乃是昊天道門嬌女,那為什麼在我眼裏,她卻是那般可怕?”
陳皮皮喃喃道:“有道理。”
寧缺看着他圓臉上的失神,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猶豫片刻後試探着問道:“從昨天夜裏一直看唐棠跳瀑布看到清晨?”
陳皮皮點了點頭。
寧缺倒吸一口涼氣,道:“雖這姑娘確實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而且能和葉紅魚打成平手,強大的不像話,除了有個過於強大的兄長之外,各方面都符合對完美伴侶的想像,但我必須提醒,她可是魔宗的少女,換作魔宗全威時,甚至毫無疑問可以去當魔宗聖女,而卻是昊天道門的寶貝少爺,所謂道魔不兩立,書院還可以站中間,怎麼站?”
陳皮皮此時心神有些恍惚,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段話,下意識裏嘲笑回應道:“先前誰還在嘲笑我腐朽的正魔觀念?”
寧缺嘆息道:“但有沒有想過,她現在比我們低一輩,是她的十二師叔,這能成嗎?老師能答應嗎?”
陳皮皮終於聽明白寧缺在什麼,胖乎乎的身軀像彈性十足的魚丸般,嗖的一聲從地面彈起,滿臉通紅指着洞裏的寧缺,破口大罵道:“欣賞!懂不懂什麼叫欣賞!這人腦子裏怎麼盡是這些污穢的東西!”
寧缺道:“老羞成怒不能服對手,只能暴lu自己的真實情緒。”
陳皮皮痛心疾前道:“那姑娘才十四五歲,能不能不要這麼禽獸。”
寧缺冷笑道:“我看是禽獸不如。”
陳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極為鄙夷看着他道:“以為世間誰都像一般,可以禽獸到對自家shi女下手?”
別的事情寧缺能忍,這件事情不能忍,他大聲吼道:“死胖子!如果不是我出不去,看我今天怎麼收拾!”
陳皮皮冷笑道:“有本事出來!”
寧缺惱怒道:“有本事進來!”
忽然間,兩個人同時閉嘴,帶着畏怯的神情墅向崖坪邊緣。
他們非常擔心桑桑這時候忽然回來,再次聽到這段幼稚至極的對話。
二人尷尬地互視一眼,揮揮手錶示並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