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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與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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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爛柯去觀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為不同,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於晨街畔飲清水的中年苦行僧,來到長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確而清晰,就是要藉着挑戰書院入世之人的機會,廢掉或者乾脆殺死寧缺。

    寧缺已經整整一日一夜沒有休息,沒有睡甚至連坐都沒有坐,他沒有吃一粒米沒有飲一滴水,諸多情緒糾結纏身讓他心神疲憊到了極點,面對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強者,似乎怎麼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發現桑桑離家出走,並且似乎有可能永遠再也看不到她時,寧缺遇見此生最大的恐懼,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衝動,深夜在雁鳴湖下罵湖之時,他也糾結地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然而桑桑還在長安城裏,他終於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又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刻死去?如果這時候死了,前面經歷的那些煎熬痛苦豈不是都白廢了?如果這時候要死那他還不如在紅袖招裏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殺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殺死對方。

    漫天潔白的蓮花玉,終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腳,那麼無論隱在花雨後的是石佛還是天神,都無法阻止他撐着大黑傘向那邊去。

    只要那處不是他永遠無法戰勝的桑桑。

    那麼神擋便殺神,佛擋便殺佛。

    大黑傘很大,遮住了雙眼,也遮住了天。

    潔白的蓮花緩緩飄落,有些落在厚實油膩的黑傘面上,緩緩融化無形,有些落在黑傘面上,則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聲加速向天空彈回,而更多的潔白蓮花則是靠近黑傘後,便恐懼地四處流散。

    寧缺撐着大黑傘,向遠處那尊滿臉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緩慢而平穩,神態從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橋想去對岸摘柳的遊人。

    隨着他的走動,天地間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擾動,數幹數萬片蓮花瓣躲避着緩慢移動的黑傘四處逃逸,形成無數道湍流。

    數千數萬片的蓮花瓣在空中呼嘯旋轉飛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飛去,然後飄飄搖搖落下,落在石佛的臉上身上。因為那些粘稠的血,蓮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復飛去,漸漸將石佛的面容全部覆蓋住。

    潔白的蓮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臉上,重疊的邊緣隱隱滲出粘稠的血水,讓這些花瓣顯得格外清晰,因為密集而格外恐怖。

    寧缺撐着大黑傘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蓮花雨中。

    他距離那尊石佛已經越來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確實很強大,無論自身修行境界還是對佛宗諸般法門的運用都很強大,甚至已經強大到了道痴葉紅魚那個層級。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禪念動人、以禪念殺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禪念殺之的對象是寧缺,是揹着大黑傘的寧缺。

    寧缺與念師的戰鬥經驗不多,所以先前才會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蓮花淨土,進入極為危險的局面,然而當他憑籍強悍雄渾的念力和入魔後的強大肉身能力,度過那霎時的惘然之後,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從理論上來説,念師是同境修行者裏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傘能夠隔絕一應無形念力的攻擊,於是撐着大黑傘的寧缺,便是世間所有念師的噩夢。

    因為對中年僧人狙殺自己的原因存有極大的疑惑,寧缺想要知道幕後的隱秘,所以先前才會以肉身承蓮,不惜用這種痛苦來拖延時間發問,又或許他只是很單純地想讓自己痛苦一些?**上的痛苦,往往能減輕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説煩悶,而此時的他確實已經煩悶到了崩潰的邊緣。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餘,寧缺身上的殺意盡露。

    一股強大的殺意透過他手緊握的傘柄,傳至大黑傘,再擴展至身周的空間之中,令漫天花雨懼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臉。

    因為桑桑離家出走,他身上的這股殺意從昨日清晨醖釀至日幕,隨着他在長安城裏的尋找而逐漸凝練恐怖,當時便險些要將整座長安城給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風風乾至臘腸一般辛辣乾硬。

    可以佐酒,可以殺人。

    寧缺走到石佛腳下,把大黑傘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頭望去。

    石佛臉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蓮花瓣,花瓣之間鮮血滲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開始時的悲憫威怒情緒已被惘然所代替。

    寧缺看着滿是血蓮的佛面,沉默片刻,懸在身側的右手並掌為刀,隔着數百丈距離,遙遙一掌斬了過去。

    沒有凌厲破空刀聲。

    也沒有縱橫千里的刀氣。

    稀疏的蓮花雨輕輕舞動。

    佛前沒有任何聲音。

    然而那張佛臉上卻多出了一道極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從佛髻處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劃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間蓮花碾爛為泥,浸着血水緩緩流淌。

    石佛眼眸裏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懼和震驚所代替。

    蓮花瓣開始從石佛臉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為粘着血的緣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會牽扯下一片小石塊。

    蓮花漸褪,佛臉上原先那些龜裂變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瘡百孔,然而殘留的那些眉眼鼻唇盡皆崩裂剝離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彷彿是數千萬年間的風吹雨打,盡數濃縮在這一瞬之間。

    石佛轟然倒塌,震起些微煙塵,幾瓣蓮花。

    寧缺撐着大黑傘站在石堆之前。

    意念一動便是萬里,便是萬年。

    精神世界裏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在真實的長安晨街畔,時間只不過剛剛過去了極短暫的一瞬間。

    在這一瞬間裏,那名剖腹自殺的乾瘦武僧左手裏捧着的熱腸多流出來了一截,臉色蒼白的陳皮皮以為寧缺死了,然後他決定破除自己的執念和規矩,從此開始自己血腥的滅佛戰鬥生涯。

    而在這瞬間之後,有清風自街頭徐來。

    清風吹散包子鋪裏冒出的熱氣,吹動寧缺的衣角,吹動他潦草繫着的黑髮,吹得他身後那把大黑傘微微搖動。

    伴着是風,寧缺的身體裏散發出來一道氣息,這道氣息充盈着鮮活的生命味道,卻又是那般的驕傲自信,強大凜然到了極點。

    寧缺睜開眼睛,望向鋪門旁的中年僧人。

    隨着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間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向下陷去。

    聲音很輕,在此時清晨的街畔卻顯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蓮花淨土被毀,捨身成佛佛已滅,無數念力盡被那把奇怪的大黑傘擋了回來,識海在那一瞬間被震破!

    中年僧人迷惘震驚絕望憤怒悲傷地看着寧缺,兩行鮮血從唇角滲了出來,喉嚨裏嗬嗬作響,虛弱啞聲奮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

    臨死之時,其言也急,然而他只來得及説出那個暮字。

    陳皮皮臉色蒼白,猛拂院服廣袖。

    攔在他身前的乾瘦武僧大吼一聲,插在腹中的鋒利小刀一劃,濺出漫天血雨便向陳皮皮身上噴去,想要再攔他一瞬。

    陳皮皮先前已經被他阻了一瞬,此時心神劇震之下,哪裏還會再給他機會,廣袖之間天地元氣劇震而妙斂,輕而易舉把噴向自己的血雨盡數斂沒,嘶的一聲袖口一圈斷裂成絲,如閃電般射出,然後化作柳絮微彎輕點中年僧人枯唇,將最那個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寧缺更清楚不能讓那名中年僧人臨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體內浩然氣息暴起,掠至對方身前,並掌為刀斜斜一斬!

    他的掌緣並未接觸到中年僧人的脖頸。

    但中年僧人的脖頸間多了一條細細的紅線。

    然而中年僧人的頭顱一歪,便要掉了下來。

    便在此時,陳皮皮袖口那根布帶嗖的一聲,依着那條血線繞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將要掉落的頭顱緊緊繫在了身體上。

    那名捧腸的武僧臉色蒼白,毅然回頭便向街中的人羣裏擠了進去。

    陳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猶豫。

    寧缺看了陳皮皮一眼。

    陳皮皮抬頭看天。

    清晨的長安街頭依然平靜喜樂,有人在買饅頭,有人在買包子,孩子對着大肉包子吹着氣,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餡便流露出高興又遺憾的神情,高興於肉餡的香,遺憾於這麼快便吃到了。

    包子鋪門外中年僧人緩緩坐下,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去,也沒有人注意到人羣裏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腸子疾走。

    寧缺取出箭匣,沉默開始組裝,彎弓搭箭。

    他對準平靜喜樂的長安街頭,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嘯而去,不知最後落向了何處。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沒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間,遠處街頭傳來一陣騷動,有人驚恐喊道:“殺人啦!”

    寧缺提着箭匣,揹着黑傘,與陳皮皮走進側巷消失不見。

    遠處的騷動迅速傳到包子鋪附近。

    膽小卻好熱鬧的孩子們驚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邊跑去。

    那名捧着熱騰騰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過鋪門前時,不留神撞了坐在鋪門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滾動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聲來。

    中年僧人的屍體受此一撞,被布帶固定住的頭顱輕輕落了下來,落到地面上骨碌球地滾動不停,似乎也是一個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頭顱,嚇的大聲哭了起來。

    隨着哭聲,長街上最後的平靜喜樂氣氛一掃而空。

    淨土終究是虛假的。

    真實的世界永遠這般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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