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不會下棋,開枰落子那叫一個糟糕。無論老人如何思索應對,終究是扳不回局面,隨着棋子紛紛落下,黑棋的局勢明顯大優,眼看着便要中盤獲勝,然而陳皮皮的臉上卻沒有什麼驕傲情緒,神情異常凝重認真,鬢角甚至不知因何汗如漿出,再順着圓圓的臉腮不停向下淌落。
與之相反,老人的神情恬靜而放鬆,一邊喝着桑桑剛端過來的茶,一面隨意無心地落着子,感慨道:“這十四年未曾mo過棋子,着實生疏了。”
聽着十四年三字,陳皮皮擦了擦臉上的汗,神情雖然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心裏面卻在shēn吟狂叫:“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人抬頭看着他微笑道:“先前讓走棋,為什麼要走人?”
陳皮皮恭敬道:“因為您比我強,我下不贏您,所以乾脆走人。”
老人看着他臉上淌下的汗水,笑着問道:“在怕什麼?”
陳皮皮很老實地回答道:“我怕您。”
老人搖了搖頭,嘆息道:“我shi奉昊天一生,可不是想讓別人怕我。”
陳皮皮沉默片刻後道:“初衷和結果往往無法對應。”
老人看着他,忽然開口道:“姓陳?”
陳皮皮回答道:“是的,我叫陳皮皮。”
老人點了點頭,道:“也知道,我剛出來沒多長時間,不過在裏面的時候就聽從觀裏跑了出來,現在拜在夫子門下?”
陳皮皮眼睛盯着棋盤上的棋子,道:“是。”
老人笑了笑道:“那還怕我什麼?事實上就算不是夫子的親傳弟子,看着觀裏的份上,難道我還會難為?桃山離觀可不遠。
陳皮皮再次抬起手臂,抹了抹臉上淌下的汗水,強行壓抑住心頭的緊張,在棋盤上落下一枚黑子,沉默不語。
老人低下頭看着他落下的黑子,輕輕搖頭,道:“都世事如棋,在我看來如的不是棋子而是棋路,無論看着多遠的兩道線,總有交會之時。”
陳皮皮苦澀笑道:“我倒寧肯是棋子,黑白總不會相觸。”
老人道:“起來也真fu艮巧,昨天剛遇着一個來自寺裏的僧人。”
陳皮皮微感詫異,問道:“懸空寺居然也有人在長安?後來呢?”
婁人道:“他瞎了,估計神智也要過些時日才能清醒。”
這句話的語氣平靜尋常,陳皮皮聽着卻是倒吸一口涼氣,惱怒地撓着頭,盯着老人顫聲憤怒道:“瞧瞧!瞧瞧!寺裏的人弄瞎便瞎了,我就算是從觀裏來的又怎樣?我命歹遇着還偏要我不要怕,這不是調戲人嗎?
老人微笑道:“那僧人是講經大士的si生子,和他可不一樣。”
陳皮皮聽着這話,臉上的怒容漸漸斂沒,回覆沉默不語的狀態。
老人問道:“觀主近來可好?”
陳皮皮搖了搖頭,道:“來書院多年,不知他現在如何,大概還是各處雲遊。”
老人點點頭,道:“他一般都習慣在南邊海上待著。”
這時桑桑抱着那個新甕走了過來,後院的臘肉還在松枝上掛着,用重柴壓了一道火,暫時不用她盯着,所以過來問老師的意見:“這個甕怎麼樣?”
老人抬頭看一眼,好奇問道:“用來做什麼的?”
“憾雞湯。”桑桑回答道。
老人不解,道:“家裏不是有一箇舊甕?”
桑桑解釋道:“舊甕太,等少爺回來後,擔心懶出來的雞湯不夠我們三人喝。”
老人知道那個少爺在桑桑心目中是怎樣重要的人,這時候聽着她的話,知道這丫頭是預着少爺回來後也要和自己一起生活,不知為何,
曾在神座上閲盡世間滄桑百態的他竟竟覺得胸間温潤一片,生出無以復加的幸福感受。
然後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棋盤對面的陳皮皮,緩緩蹙起眉頭道:“認識我的女徒還是認識她的少爺?”
陳皮皮聽到這句話,震驚地張嘴結舌,完全不出話來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居然收了寧缺這個黑臉shi女當徒弟?
明白他在震驚什麼,老人微笑道:“一切都是機緣罷了,不清道不明。”
陳皮皮用手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汗。然後把手掌上的汗水擦到大腿上,藉着這兩個動作化解掉紛亂的情緒,道:“她那個少爺是我師弟。”
於是輪到老人感到震驚,他望向桑桑,有些想不明白,冥冥中自己找到的傳人,居然是夫子親傳弟子的shi女,命運究竟是在怎樣安排這場戲劇?
陳皮皮死死盯着棋盤,忽然咬牙開口道:“我知道當年是他把打落神座,把關進幽閣,時候他曾經對我過,才是桃山上真正了不起的那個人,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難得在這大千世界裏撞見我,卻遲遲不肯動手。”
這時候桑桑才注意到棋盤兩側的異樣,抱着新甕驚訝地看着二人。
老人略一沉默,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平靜道:觀主是觀主,是,而且無法控制觀主與的關係,所以這件事情本來就和沒有關係。”
他抬起頭來,看着陳皮皮好奇問道:“在看來我是個很殘忍好殺之人?”
陳皮皮微澀一笑,道:“光明計座質潔性靜,號稱世間在精神上最接近昊天的那個人,只是世間所有人都知道,您並不是普通的光明大神官,往回倒數二十年,神殿掌教加上裁決、天諭兩位神座殺的人都不見得有多。”
老人輕輕嘆息一聲,道:“這的是十幾年前那兩件事情。”
陳皮皮緩緩抬頭,勇敢平視老人那雙彷彿能看透世間一切光明與黑的眼眸,誠實所以無畏道:“老師和大師兄不在,但既然我知道您來了長安城,必須要嘗試把您留下來,不然我實在沒有臉回書院見二師兄。”
老人搖搖頭,看着他不贊同道:“我被囚之前印象中的夫子,從來不是世間最噁心的那類道德販子,何必如此自困?”
陳皮皮老實道:“如果我明明撞見了您,卻一言不敢發,眼睜睜看着您離開長安城,二師兄知道這件事情後,一定會把我揍死。”
老人感慨道:“二先生現在年齡應該不了,居然還是這等脾氣?”
陳皮皮誠懇道:“耍不然您讓我去通知二師兄過來與您見面?”
老人笑着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的無恥的倒頗有幾分可愛,思忖片刻後,回身望向桑桑,不捨惋惜道:“我要離開了。”
桑桑抱着新甕,在旁邊聽了很長時間,卻什麼也沒有聽懂,只是聽懂了最後幾段話,才知道教授自己神術的老師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且隱隱約約聽明白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找尋老人。
新甕沒有從懷裏跌落,在地面上砸成碎片,但她抱着甕緣的兩隻
手卻是格外用力,因為不如此不能壓抑住心頭的驚愕。
老人看着她,忽然非常認真凝重道:“黑夜的影子已經不在長安城裏,如今書院又遇着了我,所以我要離開,願意跟我走嗎?”
桑桑低頭看着像井口樣的甕口,聞着新砂的味道,沉默不語一老人對她很好,老人很孤單,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後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着離開,這些她都知道,但她卻有不能離開的理由。
她抬起頭看着老人,道:“我要在家裏等少爺回來。”
老人早就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微微一笑。笑容裏有些感傷。
便在這時,老筆齋門外響起一陣極惱火的罵聲:“就家少爺那個憨貨,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不過我倒好奇了,這是誰居然敢來拐我家徒弟的shi女?”
趴嗒趴嗒,破爛的鞋底擊打着地板,滿是油垢的寬大道袍帶着難聞的臭味隨風而入,一個老道士仰着頭走了進來,三角眼裏閃爍着猥瑣惱怒的意味。
當他看到棋盤旁那個穿着普通棉襖,佝僂着身子像個普通老頭的人物之後,三角眼裏的猥瑣意味頓時煙消雲散,化作高峯之上的流泉,寧靜到了極點。
風暴的前一刻,總是無比的寧靜。
逃離桃山的光明大神官衞光明,在長安城一條不起眼偏巷裏一家不起眼書鋪裏平靜生活了段時日,然後在一個極不起眼的冬日遇見了顏瑟大師。
一位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深不可測的光明神座,一位是數百年來在符道之上走的最遠的神符師,一位是昊天道門的叛徒,一位是昊天道南門的供奉,如此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直yu讓命運都感到錯愕的相遇,會導致怎樣的結局?
老筆齋里長時間的沉默,彷彿死寂一般。
顏瑟大師看着老人。
老人看着顏瑟大師。
桑桑盯着他們兩個人。
陳皮皮盯着面前的棋盤,冷汗如漿嘩嘩淌着。
顏瑟大師嘆息了一聲,感慨道:“我在長安城裏找了很多天。”
老人嘆息了一聲,感慨道:“我在長安城裏躲了很多天。”
顏瑟大師繼續感慨道:“我可不想這麼遇見。”
老人如他一樣感慨道:“我也不想遇見。”
顏瑟大師漸漸斂了感慨唏噓,看着多年不見的舊友平靜道:“但既然相遇,除子敍舊,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老人站起身來,對多年不見的舊友行了一禮,平靜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