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只需要向前再踏數步,登上骨山接受蓮生大師撫頂,便會繼承一身霸世功業,成為世間一流強者,明悟道魔入神之妙境,然而這意味着他必須接受魔宗真氣。
道魔相通,便能入神,這等説法聽上去美妙,然而在華美的袍子下,**真實的世界其實還是原初的模樣……灌頂乃魔宗秘法,所傳續非感悟體會,非念力境界,只能是真實的存在、那些撂取自大自然的天地元氣,那這不是魔是什麼?
想要入神需先入魔?在幽靜殿內,蓮生大師可以温和説魔論道,但在山外的真實世界裏,魔道依然是不容於世的邪惡存在,是中原諸國諸派念念誅毀的邪孽。
寧缺是夫子的親傳弟子,葉紅魚是西陵神殿年輕一代最受寵愛的道痴,可即便是他們這樣身份的人物,一旦被發現入了魔道,只怕也會被整個世界所遺棄,就像這座沉默枕在莽莽荒原北方的雄奇山脈一樣。
再踏數步便將入魔,怎麼能踏?然而繼承蓮生大師衣缽,成為不世強者,擁有無數力量修為的誘惑又是那般的鮮活而強大,難道就此錯過這等機緣?
寧缺覺得自巳的雙腿像掛了幾千兩雪花銀那般沉重,難以移動分毫。葉紅魚的耳中彷彿還在迴盪着蓮生神座温和慈悲的佛音妙諦,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惘然,偶爾現出幾絲堅毅明亮,卻又瞬間轉為掙扎的痛苦。
如同寧缺一樣,她的精神世界也處於一和極不穩定卻又極為放鬆的狀態之中,思緒隨着蓮生大師的教誨而不停擺動,在自幼道門所學和純粹邏輯判斷之間搖擺。
繼承蓮生神座的衣缽,對任何一名修行者而言……都是難以想像的極大誘惑,然而如果單單只是這和誘惑……並不能讓道心堅定的她對魔宗功法產生絲毫興趣,只是她在內心深處根本無法反駁神座的觀點,越思考越入神越覺得有道理。
葉紅魚美麗的臉頰上眉頭緊蹙,顯得非常看楚……伸出左手用力地抓住自己飽滿彈軟的胸部,指頭深深陷下,彷彿要將那顆搖動不安的心掏出來一般,因為用力過猛的原因,受過數道箭傷的左肩傷口再次迸裂,緩緩淌出血來。
她喃喃低聲説道:“真的有第三私道路嗎?”
跪坐在地面上的莫山山,此時臉頰也變得極為蒼白,雙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細線……如墨般的美麗眼幢根本無法聚焦,顯得散亂至極。
蓮生大師沒有催促,沒有不耐,平靜温和地看着他們,枯瘦如鬼的臉上泛着淡淡慈悲的笑容,也許是希望他們自己能夠逾過那道門檻,做出自己的選擇。
道魔之別所產生的強烈精神衝擊……讓寧缺三人陷入痛苦的精神掙扎之中,這和痛苦更多造成心神上的恍然和不穩定,然而與之相伴的,卻是一和極為空明放鬆的精神狀態,漸漸痛苦與掙扎開始像流水一般流走……盈繞在三人識海里的氣息變成了温暖的春水,空明放鬆的穩定心境重新佔據他們的身軀。
類似恐懼掙扎之類的負面情緒漸漸淡去……三人本能裏覺得很安全,蓮生大師性情潔如蓮花,沒有任何必要欺騙他們入魔,也不可能對他們有任何圖謀,這等絕代強者想傷害他們,根本不需要耗費如此多的功夫。
真正令他們心境空明放鬆的原因還是誘惑,繼承前代強者衣缽的誘惑,明悟世界本原真理的誘惑,融道魔合一而晉神道的誘惑。
這誘惑是草原,是星空,是兒時香甜的奶糕味道,是站在山峯之上俯瞰蒼生的睥睨氣息,是在斑駁城牆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留傳後世的可能。
那扇誘惑的大門正在他們身前緩緩棄啓。
門後是一片陌生的、鮮美肥沃的草原,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就可以躺在這片如毛氈般的青青草原上,看着從未見過的美麗星空靜靜享受所有的一切。
三人中葉紅魚的境界最高,對修道的理解最深,她曾見過那些真正強大的力量,並且倔犟而專注地不停追尋,所以她此時感受到的誘惑也最大。
忽然間她聽見了破爛木牀搖晃發出吱吱作響的聲音,她看見了自己童年時像蘆柴棒一般瘦弱分開的雙腿,她回憶起了那些屈辱而憤怒的過去。
然後她看到了那個梳着道髻,揹着木劍的兄長,那時候的兄長還是個驕傲的少年,卻已經是那樣的孤獨,隨着時光流逝,兄長他變得越來越孤獨,是因為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追上你腳步的原因嗎?如果我有能力與你並肩而立,站在陡崆的懸崖邊吹着寒冷的山風,你是不是便會覺得不再那麼孤單?
她惘然抬頭,發現蓮生神座正用悲憫的眼光看着自己,彷彿看透了自只的一切偽裝,她忽然感到寒冷並且十分恐懼,因為她覺得那扇門似乎就要自巳面前關閉。
“不是入魔……不是入魔……”
她喃喃自言自語,眼眸卻越來越明亮,抬起腳步,向骨山上走去。
“是的。”
“不是。”
她走到蓮生神座身前,雙膝毖地,膝頭碾爛幾根白骨,謙卑低頭,虔誠卸下本心對外界的所有枷鎖,把精神世界坦誠地敞開。
寧缺也正在意識的看青草原上仰望星空,心境一片寧靜空明,然而這幅美好畫面裏藴藏的純美誘惑,總欠缺最後一絲力量讓他踏出那一步,因為在門前停留的時間太長,他的思緒惘然起來,隱約間總覺得哪裏有什麼不對。
一抹亮光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不似閃電更像是一場春雨,瞬間讓他真正的冷靜下來,從當下的精神狀態中擺脱出來,想到了先前就有些弄不明白的幾叮,點。
若是自縛贖罪,何需鐵鏈穿身?難道如蓮生大師這等大境界者,也會墮入以肉身苦楚救贖的無聊濫鵑?這等傳奇人物心志何等樣堅定,閲盡世間繁華別離生死,又豈會因為小師叔闖山門劃斬鋒魔血流飄杵便忽然莫名其妙地逆了道唸佛心?
即便是自己,看到如此多殘酷畫面也可以做到不動本心,更何況是這等強者?
這些疑惑像雨點般不停擊打若他的腦海,最終匯成某和可能,這位老僧根本不是自縛贖罪,而是被人關在此間承受折磨贖罪!
一念及此,寧缺友忙醒來,發現濤繞在身邊如春水般的温暖,那些慈悲平和的氣息全部消失不見,環境依然幹冽微寒,明白先前竟是被老僧的精神力量所控制!
他震驚向骨山處望去,只見道痴跪在老僧身前的白骨堆中,老僧枯瘦的手掌已經落到她的頭頂,一股強烈的恐怖感瞬間佔據身軀!
莫山山惘然走到骨山邊緣,寧缺大叫一聲伸手拉住她,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解下身後的鐵弓,挽弓搭箭,指向骨山深處那位曾經慈悲如佛,此時卻陰森若鬼的老僧。
薄皮包着細骨的蒼老手掌,緩緩落在少女頭上,輕輕撫摩,感受着黑色髮絲所傳來的細膩觸感,老僧温暖如春湖的眼眸裏忽然現出一絲痛苦的掙扎之色。
掙扎只是片刻,老僧枯瘦如鬼的臉頰上的温和慈悲,瞬間變成極端狂熱,最終變成極度平靜的冷漠,幽深如夜星的眸子裏沒有任何情緒。
一道並不強大卻醉正綿厚無比的氣息,從老僧手掌下方嗤嗤噴出。
葉紅魚霍然睜開雙眼,看着老僧近在咫尺的蒼老面容,感覺識海里的念力如洪水一般向體外演泄而出,身體驟然變得虛弱,明白正在發生什麼。
她明亮眼眸裏寒意大作,曼妙的身軀像魚一般彈動起來,伴着尖鋭的怒吼,雙手在空中連換四和劍訣,凝周遭天地元氣為虛劃,直接向老僧胸口刺去。
果然是強大無比的道痴,面臨這和誰都想不到的局面,面對着修行道上一直視若神明的蓮生神座,她做出了一個修行強者所能做出的最快反應,也是最正確的反應,她的反應簡潔直接而且凜冽,出手便是同生共死的狠絕道法!
然而這道藴藏她十餘苦修、甚至可以説是她此生所施展出來最強大的道劍,卻完全落在了空處,因為,她指間連換四和劍訣,竟不能凝結半點天地元氣!
天地間處處皆有元氣,有元氣便能被念力所感知操控運用,道痴葉紅魚萬法皆通,在這多生死時刻,也不會在道法上出任何問題,此時無法凝結天地元氣,那麼只有一和解釋,在老僧的身周根本沒有任何天地牙,氣!
世間能夠隔絕天地元氣的方法有很多,但能讓一個空間裏的天地牙,氣完全消失,以葉紅魚的博聞強識,也只知道一和方法真正的葵籠!
葉紅魚對裁決司的樊籠自然非常熟悉,更是少有見過裁決大神官親手佈置的樊籠的人,然而那道曾光明大神官囚了十餘年的樊籠,竟還不如眼前這道樊籠強大!
感受着念力的渲泄,感受着身體的酥軟,她低頭無力跪在白骨之上,看着這些填響白骨,漸模糊的目光裏終於生出些絕望的神情。
白骨為籬,乾屍為柵,好強大好可怕的一道樊籠。
(胸中續壘稍吐,沒那麼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