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出現在魔宗正殿甲的葉紅魚,左肩上盡是凝結的血沫?紅裙襤褸無法遮體,看上去極為狼狽,但那雙眸子卻依然明亮的驚人。
寧缺不知道她在山門外靠着胸中那股氣,硬生生劈開了攔在身前的所有石頭,才艱難來到此地,但看她模樣也能猜到她經歷過怎樣的艱辛,不免覺得有些佩服。
和隱隱佩服相比,他看到道痴出現在這裏,更多的是緊張,右手快速伸到身後握住刀柄,準備趁着道痴虛弱之時,解決掉這個很令人畏懼的敵人。
然而他發現葉紅魚根本沒有理會自己,靠在牆壁上的莫山山沒有理會她,道痴和書痴看着骨山裏那名枯瘦如鬼的僧人,沉醉無言早已如痴。
西陵神國之東,臨海處有一大片圓形石柱,用以抵禦海上險惡的浪濤,石柱之後便是宋國,或許是因為慣見海雨天風的緣故,這個不起眼的小國為世間奉獻了無數了不起的人物,神殿裏有多位神官來自宋國,那位被囚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也來自宋國,而在很多年前的一個深夜裏,宋國都城某世家府邸後園裏的睡蓮一夜盛開,與蓮花一道綻放的還有那夜降生世間的一名男嬰,於是那名男嬰命為蓮生。
世家公子蓮生的青春歲月並沒有太多驚人處,他像周遭的公子一般求學考學,然後得中投官封蔭娶妻只是還未生子,感情深厚的妻子便因病亡故。妻子逝去後,蓮生於郊外墳塋處結草廬,愁苦悲傷形漸枯槁,三月未露歡顏。
某夜草廬外風雨交加蓮生走入風雨之中,靜思半夜披濕衣而回,提筆寫就一篇祭妻慟文,然後將墨筆扔入墳前新草中,大笑三聲飄然而去。
其後年餘蓮生訪山探幽,拜謁諸多修行宗派,其時那篇祭妻文傳入世間,惹了無數捧熱淚,他名聲已顯,各宗派以禮相待,卻不肯對他言及修行之事。
第二年秋天,蓮生遊至瓦山遇雨避於爛柯寺。
當夜於後殿靜卧之時,他偶然聽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沉思晝夜後,步回爛柯寺正門敲響鳴鐘,推門登堂入室,對知客僧説道要與爛柯寺主持對坐辯難。
這場辯難持續了整整三十二日,蓮生口吐妙言如蓮花綻放於瓦山流雲之間對談之時崖畔青樹間隱有神鳥輕鳴,引來世間無數名流文士相看。
爛柯寺辯難自此成為繼盂蘭節後又一盛事,蓮生公子的名字也開始在世間流傳。
最後那天,前代西陵神殿昊天掌教自桃山而來來當着千萬人面,親自邀請蓮生入神殿為客卿。
不料蓮生卻是微笑婉拒然後在瓦山爛柯寺隱居長老面前,以手輕撫頭頂,片片黑髮如黑蓮漸落,佛心漸趨堅定。
秋天落葉時,蓮生離開瓦山爛朽寺,逾大河至墨池,穿野林入月輪,然後消失在月輪國西北方的莽莽荒原上,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數年後,一名僧人從荒原歸來,行走王庭民舍青山綠水之間,與王公貴族街市庶民講因果説機緣,佛法精湛,德行無礙,備受世間尊崇。
世間再沒有蓮生公子,卻多了位蓮生大師。
其時魔宗勢盛,對中原諸國的滲透像黑夜一般難以阻止,其中尤以兩名魔宗長老最為神秘,暗中挑拔各國各宗派之間的關係,不知弄出多少場慘烈血腥的禍事,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這兩名魔宗長老究竟隱藏在何處。
那年春天,蓮生大師受西陵昊天掌教之邀至神殿講課授學。席間天諭院哥院長言語間多有輕蔑怠慢不滿,蓮生大師當着掌教大人及神殿諸多強者之面,踱到這位毫院長席前,然後暴起殺之這名天諭院贏院長便是那兩名魔宗長老之一。
昊天道門掌教再邀蓮生大師入神殿,這一次不再是客卿,而是請他就任空懸數年之久的裁決大神官一職,蓮生大師説了句時辰未到,再次婉拒。
蓮生大師飄然下了桃山,去了瓦山、當年他在瓦山悟道,如今自世外歸來,便在爛朽寺留駐清修,兩年間終日不見外客,漸被世人遺忘。
某日爛柯寺一輩份極高的掃地僧忽然暴斃,舉寺震驚,蓮生大師自廂房踱步而出,承認是自己殺了名掃地僧、這掃地僧原來便是另一名隱藏在中原的魔宗長老,蓮生大師在瓦山隱居兩年,便是為了查證此事。
至此魔宗隱藏在中原裏最神秘的風雲二位長老,全部死亡,繼而魔宗很多陰詭血腥的秘密籌劃也被揭穿,蓮生大師之名響徹天下。
月輪國白塔寺與瓦山爛柯寺感念其德,尊奉其為佛宗山門護法。
西陵神殿賞其功業,奉諭邀其觀六卷天書,繼而封其為裁決大神官。
蓮生大師便成為了歷史上第一個擔任西陵神殿大神官的佛宗弟子。
數年後爛柯寺血案發,神殿裁決司大司座牽涉其間,蓮生大師傷敵舊之亡,願承其責,不顧桃山上下挽留堅辭大神常之位q飄然而去,就此歸隱不知所蹤。
從此以後的修行世界裏,再也沒有蓮生大師這個人,然而蓮生大師的名字,卻依然在這個世界裏流傳,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在如今世界的回憶中,蓮生大師的身上總蒙着一層慈悲卻又神秘的色彩,慈悲是因為他的所行所為,神秘則是因為他這光彩奪目的一生太過傳奇。
蓮生大師擅文章,精於書墨,苦行覽世間,靜思讀舊書,修行無礙,在爛柯寺中悟道,數年便入知命,佛法精湛,道門功法卻同樣通透……他是一代大文章家,大書家,又是佛宗山門護法,還是神殿裁決大神官。
這樣一個願意親近世間所有美,有能力明悟世間所有法……勇於承擔世間所有事,並且做的的如此完美的人……以前未曾出現過,也不知道以後可還會出現。
在很多人看來,如此完美的人物不可能後天修行而得,只能是天生其才,所以後人才會對飄然逝去無蹤的他留下這樣的一句評價:“西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為世界。”
他的法號是蓮生三十二。
他就像一朵飄落紅塵的白蓮,每綻放一片如玉的蓮瓣,便展現一和大能力,帶給這斤……醜陋污穢脆髒的世間一絲慰藉。
寧缺在魔宗山門外的塊壘大陣裏,對着石上的青苔劃痕直接雙膝跪地叩首,那是因為他拜的是長輩,是自己血液裏的親近,是精神里的景仰和嚮往。
對道痴和英山山而言,蓮責大師同樣是一座自修道開始便停駐在意識裏的大山,她們的血液裏天然流淌着那份親近和景仰。
所以她們根本不會理會寧缺此時心裏做何想法,也沒有什麼戰鬥的意願,直接雙膝脆倒以額觸地……極為恭敬地向那名枯瘦如鬼的老僧叩首行禮。
和書痴相比……道痴的神情明顯更為興奮,她是神殿裁決司大司座,而蓮生大師當年曾經擔任過神殿裁決大神官,也就等若於蓮生大師是她的師祖一類存在……更關鍵的是,裁決司雖是西陵神殿權柄最重之地,但卻因為刑囚之事名聲不怎麼好,在世人眼中往往陰森壓過神聖,數百年來唯有蓮生神座在位之時,神殿裁決司既能鎮魔宗妖邪又能得世人尊崇,如今的裁決司老人們提起當年那段美好時光猶自念念不忘,所以在裁決司眾人眼中,蓮生神座的地位分外不同。
她難以壓抑住心中的震驚與激動,看着老僧腹間的蓮花手印,聲音微顫説道:“弟子神殿裁決司司座葉紅魚,拜見蓮生神座,桃山上下都以為神座大人您已經修道大成羽化侍奉昊天去了,真沒想到弟子此生居然有此福涇能夠面見蓮生神座。
蓮生大師沒有想到能在這裏看到裁決司的新人,微微一怔後温和感慨説道:“先前説過山中不知歲月,現在看乘果然如此,你這麼幹淨可人的小姑娘,居然也被拖進那潭子泥水之中,真是可惜可嘆啊。”
如果換成任何人用一潭泥水來形容裁決司,葉紅魚絕對會讓對方生不如死,但此時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因為説出這話的是裁決司的老祖宗,她哪裏敢有絲毫違逆,更重要的是蓮生神座的聲音是那般的温柔慈祥,彷彿就像一斤……爺爺在愛護小羽女一般,令她心中生出極為罕見的温暖微羞情緒。
天下三痴聲動世間,如今道痴和書痴都像乖巧的小孩子那般跪倒在骨山之前,唯有寧缺依然直挺挺站着,莫山山悄悄拉了他幾把,他卻假裝沒有看見。
寧缺不像書痴和道痴那般,自幼便在宗派中學習,知道那麼多修行世界裏的傳説,他兩年前才無比艱難進入修行者的世界,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講故事的興趣,所以他相關知識太過貧乏,甚至從來沒有聽説過蓮生三十二這個名字。
那麼他自然不可能像真山山和葉紅魚那般敬畏拜倒。
聽到蓮生神座四字,他看着白骨堆裏坐着的那名老僧笑了起來,説道:“原來您曾經是神殿的裁決大神官,難怪您想滅掉魔宗。”
笑意漸斂,他盯着老僧的臉説道:“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耗盡半生心血構織這樣一個陰謀去害我家小師叔,如果是我,就算吃多了也不會這樣做。”
世間居然有人敢用這般毫不恭順的語氣質疑蓮生神座!
跪在骨山前的葉紅魚回頭冷冷看了寧缺一眼,雙眉微挑,鋒利如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