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山看了他一眼,目光惘然,甚至能感覺到有些慌亂,很明顯,雖然她是名聞天下的書痴姑娘,但在這方面確實不怎麼擅長。
寧缺忍着笑意,看了一眼手中的乾肉,開始和那名荒人婦女聊天。
聊天是他很擅長的事,自幼能在那等險惡環境裏生存下來,除了夠狠夠絕,更重要的特質便是討好賣乖,君不見渭城歷任將軍,君不見皇帝陛下和顏瑟大師,君不見東窗畔的女教授師姐,哪有不喜歡他的人?
於是乎,那位低頭治獸皮的荒人婦女沒有用多長時間,便開始和他熱絡地聊了起來,雖説口音用辭稍顯怪異,但當聊天雙方放緩語速,交流沒有任何問題。
“熱海里面有好多魚,各式各樣的魚。”
荒人婦女抓了一把乾草,擦掉手上的血污,分開雙臂比劃道:“我男人曾經見過這麼長一條魚,不過要説起好吃,每年光明祭的時候,族長會派勇士潛到海下面去撈母蛋魚,那種魚才真真好吃。”
寧缺把手中的乾肉擱到身旁,好奇問道:
“母蛋魚?”
“嗯,因為魚子很大,所以我們叫母蛋魚。”
荒人婦女伸出手指,又誇張地比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説道:“來南邊之後,養的羊子比以前多了,但要吃魚可沒那麼方便。”
從談話中,寧缺得知春天時荒人從寒域那個熱海南下,搶了王庭大片草場,在入冬之前已經存蓄了足夠多的糧草,便是羊羣也保留了不少,但大概是基於傳統,部落仍然派出荒人四處狩獵。
寒風夾着雪片擊打着帳蓬,因為外面糊着的那種奇特塗料,發出沉悶的聲音,寧缺想着先前一路看到的情況,有些不解,問道:“就算是狩獵,也沒道理來這麼偏的地方,離部族人羣太遠,總是不安全。”
他自幼便在岷山打獵,很清楚遠離族人狩獵其中隱藏的危險。
荒人婦女説道:“這是部落裏的規矩,冬禮的時候,要獨自生活一整個冬天。”
寧缺好奇問道:“冬禮是什麼?”
話音甫落,他眉毛忽然挑起,一直沉默安靜坐在旁邊的莫山山也望向了門口。
厚重的門簾被掀起,一個矮小的身影衝了進來,欣喜喊道:“我回來了。
那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小男孩,肩上扛着一隻肥圓的寒獾,臉上滿是喜悦驕傲的神情,但當他看到寧缺和莫山山後,頓時變得警惕起來。
“是客人。”荒人婦女上前接過他肩上的獵物,指尖輕輕一扯,極為麻利地把寒獾淌血的口子給堵住,笑着拍了拍小男孩的腦袋。
寧缺看着那個小男孩絕對不會超過十二歲,心想在這般嚴寒的天氣裏,居然能獵到這麼大一頭寒獾,不免大感震驚,旋即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比對方還小時在岷山裏的生活,又不禁生出些許感觸來。
“這是我兒子。”
荒人婦女看着這兩個中原人吃驚的神情,呵呵爽朗笑了起來,説道:“剛才説冬禮,就是他的冬禮,部落規矩,在十二歲那一年的冬天,父母會陪着孩子進山打獵,到北熱海解凍之前,能夠獵到半車的獵物,孩子就算成人了。”
她神情嚴厲看着小男孩,卻無法掩飾掉眼中的温柔,説道:“明年他就要成為戰士,然後就要組織自己的家庭,所以冬禮是我們最後一次陪他。”
荒人十二歲成年,就要成為戰士?寧缺還沒有從這種震驚裏擺脱出來,旋即想到先前那句組織家庭,不由萬分豔羨説道:“我們唐人可沒辦法這麼早結婚。”
聽到唐人二字,那名本來就有些警惕不安的荒人小男孩頓時變得更加緊張起來,下意識裏想要躲到母親身後,但想着自己這是在進行冬禮,馬上便要成為部落的戰士,強行鼓起勇氣攔在母親身前,狠狠地瞪向寧缺。
荒人婦女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後腦勺上,厲聲訓斥道:“搞了個胖獾子算什麼?冬禮要半車獵物,如果是是老家那種小推車倒還好,但你沒看秋天的時候,支使漢推過來的那車?
那些蠻人用的車那麼大,想裝滿半車可沒那麼容易。”
荒人小男孩被母親用棍棒及恐嚇趕出帳蓬,揹着木製的弓箭,再次開始他成為一名荒人戰士所必須的艱難狩獵活動。寧缺聽着荒人婦女先前關於老家小推車和蠻人大車的論斷,則是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荒人婦女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拿着一塊平滑的木頭不停碾壓腳下的毛皮,時不時抬起手臂擦擦額頭的汗。寧缺想着先前帳蓬外被雪掩着的那些獵物,心想這種活計着實辛苦,問道:“大姐,孩子他爸呢?””春天的時候和那些蠻子打仗死了。”
荒人婦女頭也沒有抬,説話的音調沒有任何變化,依1日那般平直壓舌**的,彷彿自己是在講一個發生了很久,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快要淡忘的故事。
忽然她抬起頭來,盯着寧缺問道:“你們……唐人會過來打我們嗎?”
“應該不會吧?”寧缺看着婦人臉上的神情,加重語氣説道:“肯定不會。”
大唐帝國會不會遣出大軍與荒人作戰,那是皇帝陛下和朝中大臣們才能做的決定,他哪裏知道會不會,但無論會或是不會,當着荒人的面當然只能説不會,而且必然要説的斬釘截鐵,鐵齒銅牙。
莫山山沒有説什麼,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荒人婦女聽到他的回答後愣了愣,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説道:“那就好。”
莫山山靜靜看着她,忽然開口問道:“就算唐人不來,但中原還有別的很多國家,尤其是神殿,難道你們不擔心?”
荒人婦女身體前傾把重量遞到木片上,用力地碾壓着獸皮,咕噥説道:“只要唐人不來,那有什麼好擔心的?”
夜色降臨,帳外的風雪停歇,荒人小男孩回來了,只是這一次他臉上的神情些羞愧,因為他雙手空空,肩上空空,荒人婦女沒有説什麼,燒了一鍋熱湯,又不知從哪處雪堆下摸出一支羊腿墩了,放了些辛味調料,四個人沉默吃了一頓飯。
“你們只能在這裏住一個晚上。”
荒人婦女收起剔骨的小刀,看着寧缺補充道:“因為這是冬禮的規矩。”
寧缺表示感激,然後帶着莫山山走出帳外。
二人向着不遠處的一道雪坡走去。
此時帳外雪停風靜雲已散,高遠的黑色夜穹上綴着繁星無數,星光灑在原野山陵覆着的白雪上,競映出了一種幽幽的藍光。
“從長安城到荒原,路上我聽書院教習了講了一些荒人的故事。”
寧缺呼吸着帳外寒冽而清爽的空氣,看着遠處星光下隱隱可見的枯樹剪影,説道:“你知道荒原為什麼叫荒原嗎?”
莫山山久居南方大河國,對於這片疆域十分陌生,聽他問話不由微微蹙起眉來,思忖片刻後説道:”難道不是因為這片原野很荒涼?”
“連綿無盡的青青草原,備式各樣美麗的海子,雄壯的天棄山裏有常青的森林,無數野獸生活在這裏,這種地方哪裏談得上荒涼?”
寧缺看着她的側臉,微笑説道:“荒原並不荒,之所以流傳下來一個荒原的稱呼,是因為這片美麗的原野屬於荒人。”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想説什麼?”
“沒什麼。”
寧缺説道:“剛才在帳蓬裏,你看了我好些眼,當時你想説什麼?”
莫山山看着他認真説道:“我想提醒你,這些人是荒人,是我們的敵人,你打探敵情與對方刻意交好,但小心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場。”
寧缺笑了起來,稍一停頓後,看着她説道:“我應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呢?”
莫山山面無表情問道:“魔宗餘孽當然是敵人。“寧缺看着她不解問道:“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宗為什麼就是敵人呢?”
不等莫山山回答,他繼續説道:“我想來想去,魔宗也不過就是修行方法和昊天道門不同,頂多算是個神殿的分支,怎麼就成了邪惡的化身?”
莫山山蹙眉沉默,盯着他的眼睛,彷彿看見了很奇怪的事物,眼神帶着傷感與同情,説道:“以後不要讓別人聽見你這麼説話,也別……讓我聽見。”
寧缺發現少女的神情並不像是在開玩笑,不由微微一怔。
很久之後,他用靴底將一根枯枝踩進雪地裏,平靜説道:“往年你在墨池畔靜修,沒有怎麼經歷世事,如今看到這麼多醜陋的東西,看到了草甸上神殿中人的表現,難道你對神殿依然持着崇敬之心?”
奠山山望向頭頂的夜穹繁星,眨了眨眼,聚焦艱難的眼神有些飄忽,從而顯得有些惘然,良之後輕聲説道:“就算不敬神殿,總還要敬昊天。”
寧缺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搖頭説道:“敬畏這種事情,真沒有什麼意思。
莫山山回頭望向他,很認真地説道:“但魔宗的惡行總是真的。”
(昨兒的活動,直接比寫一萬字還累,頸椎嚴重出了問題,這是昨天提前寫晚,定時發的,今天開始出門辦私事,希望能順利並且迅速,早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