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伸手把典籍關上,負起雙手緩步走出草屋,看着石階下的同伴説道:“想不到年輕一輩裏,會有這麼多人上了日字卷。”
石階平的道人疑惑問道:“今日上卷的是誰?”
“寧缺。”
“這個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勝了隆慶的那個書院書生?”
“不錯,雖然此子現在還未晉入洞玄,但已然符了悟道,所以有資格上卷。”
石階下的道人微微一怔,旋即讚歎説道:“夫子還真走了不起。”
“是啊。”先前那位道人搖了搖頭,帶着複雜的情緒説道:“雖然這個叫寧缺的小傢伙進書院二層樓時,夫子並不在長安,但畢竟是他的學生。如此年輕便開始攀登符道,十餘年後,相信這個名字一定會出現在日字卷最前面幾頁裏。”
説完這件事,又略説了些閒話,道人便與同伴道別,順着草屋前的幽湖邊緣向前方走去,一路伴着湖光山色林風而行,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走出了道觀。
迎着自山崖下吹來的清風,道人眯眼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那座山,以及山裏巍峨壯觀的那些道殿,微微一笑,笑容裏滿是寧靜。
身後簡樸古舊的道觀外牆安靜無語,彷彿也在寧靜注視着那邊人世間的繁華莊嚴與清貴,道觀上有一道被風雨留下無數痕跡的舊橫匾,匾上寫着知守二字。
東面數百公里之外便是風暴海,令世人驚懼恐怖的四季颶風登陸上岸之後,經由丘陵山,的阻滯,到這裏時便化作了淡淡清風,帶着充足的濕氣與清涼,卻沒有任何破壞能力,所以這裏的夏季全然沒有長安城的悶勢。
這個國度面積不大,因為商業不發達的緣故也談不上繁華,除了那些虔誠叩首繞山拜天的信徒外,看不到太多的閒雜人等。然而險惡颶風在這裏化清風細雨,有山靈秀而不高險,有水靜柔而不湍急,有豐沃的平原,有鹿鳴其間的幽林,真真是昊天恩寵之地,因有清美丘陵橫亙於西,故名西陵。
深山知守觀可以遠遠望見的那座山,名為桃山。山上的桃花雖在多年前便被某人提酒執劍斬盡,但仗着昊天恩寵春風化雨土地肥汰,早已復原如初,山間種植的異種桃花從初春至夏末一直盛開,繁密茂盛豔奪眼眸。
桃山之上有幾道極為整齊光滑的崖坪,彷彿是蒼穹降下神力,用巨斧硬生生劈出來一般,在崖坪之上建着風格各異的無數間道家殿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輝煌莊嚴的殿宇羣,正是西陵神殿。
神殿依桃山而建,分為三層,在最接近天穹的上層崖坪之上有四座最壯觀的道家大觀,其中靠近崖畔的那座道觀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狀方正不似普通道家建築,永世冷漠注視着山道上那些伏地叩首的信徒。
黑色道觀大殿極為空曠宏大,數百米深處有一道珠玉織成的簾,簾後有一方由整方南海墨玉雕鏤而成的神座,昊天神教三大神官之一的裁決大神官,平日便裏會坐在這方神座之下聽取下屬神官的彙報,處理道門事務。
裁決大神官穿着一身紅色的神袍,今天他沒有命令下屬掀起珠簾,而是面無表情看着這方簾子,似乎想要把上面的珍殊與翠玉全部看着粉末。
做為西陵神殿三大神官之一的裁決大神官主司裁決,執掌着昊天道門最可怕的暴力機構,麾下擁有道門最多的修行強者,明面上的實力最為強悍,在人世間的名聲也最為恐怖,無數年來,不知道多少外道異端因為他的一句話便被秘密逮捕,不知道多少魔宗餘孽因為他輕翹尾指被成為火中的幽魂。
在世間億萬人眼中,西陵神殿之主昊天掌教,可能都沒有這個穿着紅色神袍的裁決大神官可怕,甚至一直有種傳言,裁決大神官的神袍之所以沒有采用裁決司的主色純黑,而是鮮紅,是因為上面染着所有敵人的鮮血。
這樣一位處於人世間巔峯,擁有無上恐怖權威的大神官,當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眸一片冷漠時,莫説他身前那方殊簾會畏懼成擊粉,即便是那些持劍行於塵世,毫無不畏懼王權的大劍師,只怕都會嚇的心臟破裂。
然而今天裁決大神官面前的那方珠簾沒有破碎。
珠簾那頭的人也沒有被嚇的跪倒在地,而依舊平靜站着。
珠簾遮住簾外那人的身體與面容,只能看到最下方那雙鞋,那雙殷紅似血、繡着幾尾小魚的鞋,還有垂至膝下極為蓬鬆的紅色裙襬,很明顯是個女子。
裁決大神目光從紅裙一角離開,緩緩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問道:“隆慶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簾外那女子回答道:“隆慶那個膽小鬼為什麼不回來,我怎麼知道?我執掌裁決司以來從未管過人事,師叔你為什麼要問我?”
清脆的聲音穿過珠簾顯得更為清湛,她年齡應該不大,還是位少女。
裁決大神官眼簾微垂,説道:“日字捲上出現了寧缺的名字。”
簾外少女沉默片刻後微諷説道:“寧缺是隆慶的對手,如果他連這樣一個不惑境界的小爬蟲都不能滅掉,難道還指望我出手?我會認為這是一種侮辱。
裁決大神官眼中光芒驟盛,然後迅速斂沒,毫無情緒説道:“隆慶敗於此人之手,自然要親勝而複道心,但我必須提醒你一點,此人現在雖然還只在不惑境界,在你眼裏只是個不起眼的小爬蟲,但他終究已經進了書院二層樓,成是夫子的學生,就算你提前注意一下他,也算不得什麼侮辱。”
“跟顏瑟師叔學習符道,並不見得一定能成為第二個顏瑟師叔,我認為至少現在的他沒有任何資格值得我加以注意。”簾外紅衣少女傲然説道:“師叔,您應該很清楚,我的目標一直都是君陌,別的人沒有資格令我分心。”
“君陌,書院的二弟子啊……”裁決大神官輕聲感慨了一句,蒼老的臉上浮起一絲嘲諷,不知道是在嘲諷簾外的女子還是別的無知世人。
“數年前,掌教大人帶着你回觀述禮,你有機緣看了一次日字卷,你看到君陌的名字之後,便一直難以平靜,因為你無想像世上怎麼可能有這等遠遠超過你的修行天才,所以你!直想要超過這個你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敵人。”
裁決大神官望着珠簾外的紅衣女子,淡然説道:“你説別的人沒有資格令你分心,但你有沒有想過一點。連本座與你兄長都不敢妄言必勝的君陌,你又有什麼資格成為他的對手?無比驕傲的書院二師兄眼中又怎麼可能有你的存在?”
聲音落處,不知道桃山何處吹來了一陣風,穿行於空曠宏偉的殿宇之內,吹得殿宇深處這道珠簾輕輕搖晃,發出一陣清脆的鳴響,搖晃不安的珠簾外,隱約可以看那少女身上紅裙上的繫帶迎風而起。
麾下最強大的司座因為受到輕視而隱怒,裁決大神官卻彷彿一無所察,面無表情繼續説道:“荒原最近近局勢好像有些不穩,荒人連續南遷,不知道他們最終的腳步會踩到何處,掌教大人擔心魔宗餘孽會趁勢再起,應了天書上的徵兆,即將發出神教詔令,我裁決司理所當然要先行一步,你馬上啓程赴北。”
簾外紅衣少女明顯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後説道:“終究只是一些小事情,我急於在山中清修破境,請師叔另擇人選。”
裁決大神殿平靜看着簾外少女的身影,説道:“神殿承認你在修行方面的天賦與毅力,所以當年你把陳皮皮故意氣離西陵,你兄長要揮劍斬你時,掌教大人與我不惜一切代價也把你救了下來。但你需要清楚天賦毅力並不是驕傲的絕對保證。”
“你兄長驕傲而平靜,君陌驕傲而木訥,那是因為他們早已站在世間青年一代的巔峯上,他們有實力驕傲。無論你或者隆慶,雖然已經足夠優秀,但你們並不在那個絕對強大的領域之中,只要有人確定能夠擊敗你們,你們便沒有資格驕傲,因為這種沒有絕對實力保證的驕傲,對你們的道心修行會有極大障礙。”
“絕對相信自己所信奉的是對的,信仰才能堅定。絕對相信沒有人能戰勝自己,驕傲才能堅定。你兄長和君陌這樣的人,很多年前都已經做到了這點,而你們呢?在世人傳説中,我裁決司兩大司座都走了不起的人物,實際上你們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隆慶此番赴長安書院,結果慘敗在一個不惑境界年輕人的手中,相信他會有所感悟,可惜的是你在掌教和我的寵愛下,始終沒有機會去敗一次。”
簾外少女沉默很長時間後問道:“師叔,師父和你決定讓我去荒原,難道是要讓我去刻意求敗?”
裁決大神官冷漠説道:“書院那位夫子當年曾經説過一句話,叫求仁方能得仁。而關於失敗,求敗往往才能不敗,所以讓你去求敗,是希望你日後能真正不敗。”
紅裙微擺,簾外少女行禮,然後轉身離開。
一名裁決司神官從大殿側門走了進來,他看着正踩着明亮金珠向殿外走去的少女,看着那道在風中招搖的紅裙,忍不住搖了搖頭,走到珠簾後,對着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恭謹行禮,欲言又止。
西陵神殿裏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紅衣少女的兄長必然是下一任昊天道掌教,而她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裁決大神官,所以這位忠心於裁決大神官的下屬,總覺得大神官先前的訓斥實在是太過嚴厲了些。
裁決大神官知道這名下屬在想些什麼,面無表情説道:“掌教和我讓她去荒原是給她一個機會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世人稱讚她為道痴,她也確實有幾分痴意,想來對修道有好處的事情,她不會有任何意見。”
(先來三千,還有一些,正在寫。)